——那个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翠绿色的手镯,这个手镯和雪怀青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马上回忆起雪寂当时说过的话:“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

原来如此,他想,这枚玉镯足够说明问题了。看来,之前两人的猜测是真的,雪怀青的母亲聂青果然是这个鲛人的手下,而且她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果然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因而受到这样生不如死的惩罚。

而他更想不到的一点是,为什么女鲛人会提出这样的比试方式,或许是因为……

“你一见到我就认出来了,是不是?”雪怀青大声质问女鲛人,“你故意建议这样的第三场比拼,只是想要看到我痛苦,对吗?”

女鲛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邪恶的畅快,笑罢之后,她恶狠狠地点点头:“这个贱人幼年时遇到海难,全家葬身鱼腹,是我当时需要一个机灵点的人类仆从,救了她一命,但她非但不懂得感恩,反而背叛了我,毁了我的大计。幸好最后我还是想法子抓到了她。我不要她痛痛快快地死,我要她活得长久,越长就越好,让她永受炼狱之苦!至于你,上船的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你的脸和这个贱人年轻时那么相似,再加上你的羽族血统和你的名字,实在是不难判断。她一个人受惩罚是不够的,我要你们母女俩一起来加倍偿还!”

女鲛人脸上的怨毒神经恍如笼罩在海域上空的黑色云雾,让人不寒而栗。安星眠忍不住说:“不就是一柄苍银之月吗?你何苦要这样贪婪?”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否则连你也算在内!”女鲛人厉声喝道。

雪怀青一扬,指缝间已经夹着四根闪着幽蓝色光芒的毒针:“你放开我娘!”

“我要是不放呢?”女鲛人像是很欣赏雪怀青焦急愤怒的样子。

“那我就杀了你!”雪怀青咬牙切齿地说。

安星眠也不再多言,和雪怀青并肩站在一起。他深知这个女鲛人的可怕,正想要伸手把怀里的翡翠取出来,想要先把萨犀伽罗放到一旁,以便把体内的邪恶力量释放出来,却忽然间背心一痛,随机浑身麻痹,栽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回头一看,偷袭他的竟然是须弥子。

“不许多管闲事!”须弥子冷冷地说,“你可不能为了所谓的事情去送死。”

“放你妈的屁!”暴怒的安星眠罕见地爆粗骂道,“快点放开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须弥子说,“就算要死,也得等老子想办法化解了你的鬼婴邪力之后再死。”

“你!”安星眠气得说不出话来。须弥子的执拗古怪他自然十分清楚,此人完全不可理喻,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但他又怎么眼睁睁看着雪怀青去飞蛾扑火?

正无计可施之时,聂青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虽然只是睁开了一丁点。她眯缝着眼睛,努力垂下头:“好刺眼……怎么会有太阳?”

“你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太阳了,临死之前总得让你见一见。”女鲛人说,“你也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你的女儿了,在她陪你去一起去死之前,也最好让你们见一见——我是很仁慈的。”

“你说什么?”聂青惊叫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但她长时间被困在只有微光的船底舱里,此时陡然睁大眼睛,被阳光一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用虚弱的声音焦急地呼唤:“女儿?我的女儿?怀青?她在哪里?”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我在这儿,娘!我是怀青,我的名字是你替我取的!”

聂青干枯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因为过分激动晕了过去。雪怀青大怒,不顾一起地就要向女鲛人出手,倒在地上的安星眠勉强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足踝。

“别过去!”安星眠低吼道,“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你不想活着把你娘救出来吗?”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雪怀青虽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她低声问安星眠:“可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就要用我娘的身体来比试尸舞术了。她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能承受的住?”

“我们只能祈祷她能承受住了,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大师,一定会掌控得很精确的,”安星眠说,“首先你我要活命,才有一线机会救她,否则的话,只会是三个一起死。”

“你说得对。”雪怀青很不甘心地说,但还是退了回去。

“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女鲛人哼了一声,“你也不会怪我,我原本对她信任有加,甚至把已经到手的苍银之月交给她作为诱饵。但她却背叛了我,不但没有取回萨犀伽罗,反而连苍银之月也丢失了。”

“主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聂青不知何时再度醒过来,艰难地说,“但是……我和怀青她爹相处的那段日子,已经深深被他感染了。过去我只知道听你的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后来……我不想让你拿着那两件威力无穷的法器做出可怕的事情。怀青他爹是对的,这两件法器不应该存在于人间,应该毁掉才是。”

“可怕的事情?”女鲛人眉毛微微一扬,语声中充满了怒意,“是啊,你是善人,我是恶人。我辛辛苦苦蹉跎一生,无非……”

她的声音竟然在那一刹那微微有些哽咽,安星眠陡然间觉得有些不大对,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女鲛人挥了挥手,脸上重新罩上了一层严霜:“少说废话了,须弥子,我们开始吧!”

须弥子和女鲛人各自站在铜柱的一侧,须弥子盘膝坐下,女鲛人则用鲛尾支撑着身体站立在原地。几乎是在同时,两人的亡歌一齐响起。

随着亡歌声的响起,聂青的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似乎是担心叫出声来让女儿担心,于是拼命忍住。然而雪怀青并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这只会让她心里更加痛苦烦乱而已。

双方前两局战成平手,第三战的胜者就将是最终的赢家,因此须弥子与女鲛人都使出了全力,双方把所有的精神力都贯注在对聂青身体的控制上,以至于各自的尸仆都失去了控制,全部倒在地上。

须弥子先前在安星眠的背后下了毒,虽然只是令身体麻痹的毒药,但现在安星眠仍然行动艰难。雪怀青心念一动,再次取出毒针,打算趁着女鲛人和须弥子全力火并的时候偷袭她,但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前就多了一个人,挡住了她发射毒针的去路。

“宇文公子?”雪怀青一怔。

“抱歉,我不能让你偷袭她,”宇文公子说,“我的契约咒能否消除,取决于她。如果她死了,我就说完了。”

雪怀青先是大怒,打算不顾一切地先打倒宇文公子再说,继而想到:我是为了母亲的安危,他是为了自己的姓名,他难道又有什么错吗?这么一想,登时气馁,耳朵里听着两位尸舞大师如海潮暴涨一般汹涌澎湃的亡歌声,再看看聂青痛苦扭曲的面容,忽然间一个念头跃入了脑海里:我活了二十岁,却终究谁也救不了,真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两位尸舞者的精神力越来越高涨,彼此身边的空气中都开始有爆裂的火花闪动,整艘鬼船都在亡歌声中微微摇晃。这来自远古的亡者之音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在大海上远远低飘荡开,就连海里的鱼群都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所带来的震慑,纷纷开始逃离这片海域。

除了安星眠等人身怀武技还能支撑之外,另一艘大船上的三百人几乎全都昏迷过去,聂青处在两股力量激荡的中心,遭受到的冲击更是大得惊人。她的眼角、嘴角和鼻孔都渗出了鲜血,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看样子是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在她的身畔,须弥子和女鲛人无形的精神力碰撞竟然产生了一道黑色的漩涡,仿佛正在飞速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雪怀青忍无可忍,把对宇文公子的一丝同情抛在脑后,站起身来就准备出手。然而,她刚刚准备将手里的毒针掷出,脚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让她站地不稳摔倒在地上。她开始以为是鬼船撞上了礁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比触礁还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海啸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搅动着,翻滚着,让这艘巨大的鬼船变得有如一片落叶一般,在巨浪上摇晃颠簸无法自主。须弥子和女鲛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拼,一同合力指挥着尸仆们稳住船只。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帮忙。片刻之前,这群人还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现在却不得不同舟共济,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屈服。

而他们实在分不出余力去照料另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侧翻、倾覆、沉没。安星眠看着船上的人们落进海里,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救他们,只能徒叹奈何,心里隐隐有点伤感:刚才抗争了那么久,最终却还是没能保住这些人的姓名,人力在天命的面前,难道就真的那么渺小无力吗?

好在鬼船总算打造得异常坚固,过了大约小半对时,海啸终于慢慢止息,人们这才能喘口气。绑着聂青的铜柱早已倒塌,雪怀青抢着替她松绑,把她扶了起来。奇怪的是,女鲛人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呆呆地望着东方,身子微微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吗?”她自言自语着,好像浑忘了和须弥子的决斗,忘记了对聂青的惩罚,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众人见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怀青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切,焦急地试图解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完全无能为力。聂青经过了二十年的囚禁后,生命之火本来就已经非常微弱,再经历了刚才尸舞术的侵袭以及从铜柱上摔落下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雪怀青抱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她脸上,聂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我……死而无憾了。”

这是聂青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雪怀青抚尸恸哭,终于发现,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安星眠“我和父母从没见过面,对他们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拥有完整的父母之爱。二十年来,她总是用无所谓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能够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危她,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雪怀青突然一扬手,一把毒针飞向了女鲛人。这不过是她纯粹泄愤的举动,根本没有指望能击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鲛人始终呆呆地望向东方,竟然动也没动,这十多枚钢针全部钉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雪怀青的修为,这些毒针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难对女鲛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却让人们惊疑非常。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的远处,隐隐能看见东面的某一处天空中黑云遮蔽、电闪雷鸣,这样的异象更加让人心里不安。

“这下子你们都高兴了?”女鲛人喃喃地说,“没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抵挡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须弥子问,“谁抵挡不住了?到底要抵挡什么?”

女鲛人凄然一笑:“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这话说得更是离奇,但女鲛人好像真的完全丧失了战意,一面向她活着的仆人下达指令,一面操纵着尸仆,鬼船开始向着东面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云看上去似乎不远,但鬼船却到第二天才靠近它。在此期间,这一片海域又发生了两次海啸,安星眠等人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雪怀青忽然伸手指向前方。

“看样子,我们遇到的是大麻烦。”须弥子沉声说。

剩下的几个人却没有两位尸舞者那么好的眼神,也无人携带千里镜,只能远远低看到前方黑云笼罩下的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高高矗立着。又过了一会儿,鬼船靠得更近了,那个物体的轮廓才算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什么?一座墓碑吗?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墓碑?”雪怀青怔怔地看着前方这个形似墓碑的庞然大物,一时间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确像墓碑,但却何止比一块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脱脱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这座墓碑状的高山孤悬于茫茫大海只上,带着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显得那么怪诞而不协调,却又带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不是墓碑,鲛人是从来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说,“这应该是鲛人用来镇魂驱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魂坊’。”

“魂坊?镇魂?那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解。

“鲛人是一个笃信灵魂存在的种族,”安星眠说,“它们认为天地间的邪恶事物都是恶灵转化的结果,而这样的魂坊就是用来向天神祈祷的工具。他们认为,魂坊能够把他们的祈祷传递到天神的耳朵里,并且带来天神之力驱除邪恶的力量,当然了,这仍然只是无法证实的迷信之说,九州各族都有这样类似的传说,并不算太稀奇。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

他面色苍白,抬起手指向那个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魂坊:“如果这里的海底藏着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魂坊来镇压的话……它大概是某种陆地上的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怪物。”

“等它摧毁这座魂坊、浮出海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它了,”女鲛人充满怨毒地说,“当然,那也是你们渺小的生命里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了,感谢天神赐予你们的恩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