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是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为什么要用这座魂坊来镇压?它和你所追求的永生又有什么关系?”

女鲛人不答,视线却停在了魂坊之外的海里,在那里,一个男性鲛人正半浮在海面上,双手高举向天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施放出来。当鬼船再靠近一些后,人们才发现,在那个巨大的魂坊上,钉着无数条粗长的铁索,至少一两百个人类、羽人、洛族等不同种族的智慧生物被绑在铁索上,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个鲛人的精神力放大,然后作用到魂坊只上。

这些人全都是死尸,但又不是一般的死尸,而是一具具的尸仆。那个海中的鲛人,就是操纵他们的尸舞者。他用这将近两百具尸仆组成了一个九州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尸仆大阵,将秘术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用以和魂坊之下的未知事物对抗。他的鲛歌声压倒了周围海浪的声响,他的精神力将这个巨大的魂坊覆盖在其中。

尽管这样,海底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强烈震动,并且掺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低鸣声,像是某些来自远古的洪荒猛兽正在发出觉醒前的咆哮。

须弥子感受着这股强沛无比的精神力,忽然间呸了一声,很不甘心却又大声清晰地说:“这个鲛人,远强于我。”

对于安星眠的雪怀青而言,终于听到须弥子亲口认输、承认有人比他强,原本是十分开心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思根本来不及放在这样的“小事”上。安星眠看着那个在海里勉励奋战的鲛人,看着已经开始微微摇晃的魂坊,忽然间失态地抓住了女鲛人的肩膀:“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充耳不闻,依旧凝视着海里的男性鲛人,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爱慕,同时掺杂着忧郁、痛苦、惋惜、绝望、愤恨等等复杂的情感。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他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得如何让它安静下来的人,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将结束。所以我才那么 迫切地寻求永生之术,可是现在,太晚了,太晚了……它将会冲破封印,重新现世,九州也将不复存在。”

安星眠分辨着女鲛人话语里的“他”和“它”,连忙问:“‘它’就是魂坊下面所镇守着的东西吗?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痴迷地看着海中的爱人,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海之渊。”

第十三章 亡歌

九州的各个智慧种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鲛族自然也不例外。据说,在开创这个世界的时候,大神知道在陆地与海洋中会有许多邪恶滋生,于是留下了一样神器,名字叫做“海之渊”。谁也不知道“海之渊”的形状,但鲛人们笃信,谁掌握了它,谁就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惩处时间的邪恶。

最初的时候,人们对“海之渊”究竟是什么始终茫然无知,各种各样的猜测纷至沓来。当然了,人们甚至不能确定“海之渊”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什么样的猜测都不过是无聊时的谈资而已。

然而到了历史上的某一年,在殇州西南部的珠琏海晶落湾,爆发了一场大战,这场大战的细节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形成任何可信的文字资料,但留下的遗迹却触目惊心,而且包括巨夸父族、鲛族等多个种族都参与到了这一战中。大战后,整个海湾被毁得不成样子,说明这里发生的战争超越了凡人之力,而这一场战争更是导致了巨夸父种族的几乎灭绝。在那之后,以这场战争为发端,渐渐有一些开始对这一事件感兴趣,并且根据各种蛛丝马迹进行了深入的调查。

综合各种各样的资料。人们得出了这样的猜测:“海之渊”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个,都隐藏在九州某些隐秘的地方。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它们都会被唤醒,并且有可能给世界带来深重的灾难。当年的那些巨夸父和鲛人,无疑是从上古留下的秘讯里,发现了它被唤醒的痕迹,这才集合了几个部族的力量去与之作战,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而关于“海之渊”究竟是什么,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倾向于同一个结论——龙。

从来没人见过,从来没有人能证明它存在,却也从来没有人能证明它不存在的龙。

“你是说,这座魂坊下面压着的就是‘海之渊’,也就是一条——龙?”安星眠被震惊了。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龙,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传说中大神留下的‘海之渊’,”女鲛人说,“我所知道的是,它就在这里,随时可能复苏,而让它永远保持宁静的休眠,是我的爱人篷琀必须持守一生的使命。相比之下,它到底是什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你说得对,不管它到底是什么,还在休眠中就能带来这样的海啸,的确是太可怕了,”安星眠说,“可是这位……篷琀,为什么要一个人守在这里呢?没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他吗?”

女鲛人回答:“本来是有的,篷琀他们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鲛人家族,家族背负的使命就是守护这座魂坊,已经有上千年的时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魂坊下面镇压着的到底是什么,但它的确每隔几十年到上百年不等就会有复苏的迹象,引发地震海啸。到了这种时候,家族里的人就会用一直流传下来的镇魂之法——就是篷琀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来压制它,引导它重新进入休眠。他们家族的人很少,但幸好体质特异,能够发挥出远远强于常人的精神力,再加上都懂得运用尸舞术,借助尸仆的帮助来提升自己的力量,所以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每次都能成功地让魂坊下的那个东西安眠。”

“可是,在几十年前的那场人类与鲛人的战争里,那个愚蠢的宇文将军使用了一种剧毒的深海游虫,”女鲛人的脸上又浮现出深深的恨意,“那些游虫迅速繁殖,诱使许多海洋生物去食用,导致那一片海域里几乎所有的生物都中毒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谁能料到,一只豪鱼竟然会恰好在那个时候经过那片海域,不加选择地吞入了大量的中毒海鱼……”

“原来豪鱼也是真实存在的啊,”雪怀青感叹着,“我一直以为像豪鱼、大风这样的巨型生物只在野史轶闻里出现呢。可是现在,就连‘海之渊’都能被亲眼目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呢。”

“我猜想,一定是那只中了剧毒的豪鱼惹出了什么祸端吧?”安星眠猜测说。

女鲛人恨恨地点了点头:“豪鱼的身躯非常大,原本那些毒素是不会对它造成太大影响的,问题是被她吞进去的那些海鱼都还是活着的,在毒物的刺激下在它的体内四处乱钻,这样它可就受不了了,开始在海水里疯狂地到处乱撞,结果撞入了魂坊的区域。那一带原本有多重防护措施,无论寻常的海兽还是人类船只都无法闯入,但是豪鱼的力量太惊人了,根本拦不住。

“很幸运地,豪鱼和魂坊擦肩而过,并没有把这根石柱撞碎,否则的话,就是天神下凡也难以拯救了。但它的经过还是扰动了魂坊下的海之渊,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径直撞进了篷琀所在的部落,杀死了部落里全部的人——除了篷琀。他那天夜里正好悄悄逃出去和幽会,这才幸免于难,但从此以后,他成为了唯一一个能够镇压‘海之渊’的人。”

听完了这一番话,安星眠和雪怀青都恍然大悟,之前种种的不解之处也都有了答案。这个女鲛人苦苦寻求永生之术,意图抢夺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来研习移魂之法,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叫做篷琀的鲛人。篷琀身上维系着保护魂坊、压制“海之渊”的重任,他一旦身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安抚海之渊,这个完全未知的事物将会出现在九州大地上,那样造成的后果也许是毁灭的。

所以她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对宇文世家加以恶毒的契约咒,自己虚情假意地诱骗路阡陌,派手下聂青欺骗雪寂。她想尽一切方法抢夺两件法器,把无数的活人杀死制作成尸仆,残忍地对待背叛了她的聂青,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拯救九州?而她当年用“海之渊”来恐吓宇文成,逼迫对方接受了她的契约咒,又有谁能想到,这事后细细分析起来应属于子虚乌有的怪谈竟然会是真的?

雪怀青在片刻之前还深深地痛恨这个女鲛人如此狠心地对待她的母亲,此刻恨意却消了一半,心里想着:其实她也很可怜啊,那么重的担子,竟然就这样压在了这两个鲛人的身上。要是换成是我,真的能这样寂寞地坚守几十年吗?

而在安星眠的眼前,则又浮现出了那艘浓雾里的鬼船。在阵阵的亡歌声中,在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传说中,隐藏着的竟然是这样伟大的灵魂,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这座高高矗立的魂坊无言地说明了一切。

“你们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才不在乎九州会变成什么样,”女鲛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浓烈的恨意,“我不在乎你们这些肮脏的人类或是羽人会怎么样去死,我也不在乎我死后鲛族的未来会怎么样,这些我都毫不关心。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她的视线重新凝聚在篷琀的身上,目光渐渐变得温柔:“我劝说他和我一起离开,这片大洋如此浩瀚无际,一定能找到一个地方不受‘海之渊’的祸害,但他却坚决不肯,说是即便家族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能背负起神赐予的使命。他那么坚定,那么执著,我也只能由得他了。他要镇守这座魂坊,我就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他。我放弃了本该由我继承的王位,带着无数不多的忠仆来到这里学习尸舞术。他担心他死后再也没有谁能压制海之渊,我就想办法让他活得长久。我修习《魅灵之书》上记载的不老秘术,也是为了先在我身上做实验,为了担心男女有别,还故意把这个秘术教给了路阡陌。遗憾的是,最终证明这种秘术,也是为了先证明这种秘术只能让人维持表面上的青春而已,人总是会死的。”

“原来你曾经是一位鲛人公主……而你盗走了苍银之月,又想夺走萨犀伽罗,目的是尝试着移魂,”安星眠轻叹了一声,“我们鲛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它就一定存在!我不能让篷琀的肉体不死,我就要让他的灵魂永存,让他能永远守护魂坊!”

这一刻女鲛人是那样的脆弱无助,就像一个死不认输的倔强的小女孩,安星眠陡然间意识到:其实她心里也清楚,灵魂是不存在的,移魂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但这已经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要强迫自己去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这样才能支撑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继续下去,继续陪伴着她所爱的人在惊涛骇浪中坚守下去。

他没有再说下去,想了想,轻声问:“我们已经相处那么多天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女鲛人愣了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了,有些记不得了,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她真的开始凝神思考,仿佛是在追忆着自己这执著而坚定的一生,在篷琀汹涌澎湃的鲛歌声中,女鲛人的眼眶里慢慢涌出了泪花,就像是一粒粒璀璨的珍珠:“我的名字,叫做泣珠。”

安星眠看着泣珠,感觉自己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但还没等他开口,鬼船忽然又遭遇了一次巨震。这一次的力道非同小可,凶猛的浪涛几乎把船整个掀翻,人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甲板上。

雪怀青脚下一滑,险些直接从甲板边缘跌出去,幸好须弥子眼疾手快,指挥一个尸仆一把抓住她的小腿,硬把她拽了回来,而那个尸仆收不住力,直直地飞了出去跌进翻滚的浪涛里,一瞬间就踪影不见。

雪怀青吓得两腿直发软,想要向须弥子道谢,须弥子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向泣珠,“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一帮海里的那位?再这样下去,我看这座魂坊一定会被掀翻的。”

的确,假如把大海比作一个人的话,此时此刻只能用暴怒来形容它的状态。那些滔天的巨浪恍如一张张血盆大口,足以把世间的一切都吞入肚腹中。而且在海之渊的扰动下,天空中浓云密布,电闪雷鸣,让人产生末日降临的错觉。

“没有办法,”泣珠摇摇头,“篷琀的家族血脉特异,只有他的家族才有那种特殊的精神力量,能够和海之渊发生感应,消除海之渊的戾气,让它平静下来。我们如果出手,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让它感受到外界的攻击,变得更加狂暴。”

安星眠不由得望向大海之中,在如山的海潮之中,那个鲛人的身躯显得那么渺小而孤单。他应该也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也有他想要追求的幸福和欢愉,但最终他却把自己的一生都维系在了这座坚固冰冷的魂坊中,维系在了似乎永远不能停止的亡歌上。除了一直奔波在外为他想方法设法延续生命的爱人之外,陪伴在他生命中的只剩下那些尸仆,那些没有知觉没有灵魂的行尸,只能够接受他的精神指令……

想到这里,安星眠忍不住叫出声来:“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泣珠显然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得不再有什么信心,这句话问得也是轻飘飘的,毫无希望。

“许久以前,我曾试图混进尸舞者的研习大会,但又担心被人看穿……”安星眠讲述了一年多前在幻想森林里的遭遇。当时为了假扮雪怀青的行尸,他冒险让雪怀青侵入了他的精神,而后来,那一丝留在他体内的精神力还救过他的命。

“所以如果我们让篷琀也侵入我们的精神,不就相当于他多了一些比尸仆更强大的帮手吗?”安星眠说,“我们不必运用自己的精神力,让篷琀来利用就好了。”

“多这么几个人能有多大用处?”泣珠摇摇头,“你别看尸仆并没有自己的精神力,但每一个尸仆都相当于一面反射阳光的镜子,能把尸舞者分出的精神力大幅放大,那些尸仆所能起到的作用,换了你我也不会提升太多。”

“那是因为普通人的精神力不够强,”安星眠大声说,“但如果是一个鬼婴?”

泣珠的眼前一亮:“你是说……你?”

“是的,如果是我呢?”安星眠说,“到现在为止,我身上的鬼婴之力还从没有完全释放过,而且鬼婴身上的异种精神力量存在的初衷就是为了供人驱使,如果发挥出来,可能会事半功倍。”

“而我们一样可以让你驱策,”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须弥子突然说,“强一点算一点。有时候,压倒骆驼的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居然愿意让你别人侵入你的精神,受别人操纵?”雪怀青张大了嘴,“你不会是假货吧?你脸上蒙的是人皮面具,对吗?”

“滚蛋!”须弥子呵斥一声,随即正色说,“其实我对于九州会遭受多大的祸害原本并不关系,琴音死了,我并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生命了,更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生死。只是……就当成是我对一个比我更强的尸舞者的尊敬吧。如果换了是我,这件事我估计做不来,所以我佩服他。”

“还是觉得你是被人冒充……”雪怀青嘀咕着。她回过头来,看着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宇文公子,“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宇文公子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是个恶人,但是恶人也得审时度势,现在不帮那位海里的朋友,大家只会死得更快。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已经在魂坊上站定,用铁链牢牢地束缚住自己。在狂卷的怒涛中,亡歌声再次响起。人们竭力压抑着自己本能的反抗冲动,引导自己的精神听凭篷琀控制,让自己的精神力和他的精神力渐渐融为一体,产生共鸣。

这时候人们才能看清楚篷琀的外贸。和青春永驻的泣珠不一样,篷琀已经苍老得不像样了,额头上的皱纹犹如刀刻,连身上的鳞片都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光泽。在那个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深海巨怪面前,他的身影如海砂一样渺小微茫,却又如魂坊一样坚挺屹立。他甚至都顾不上向这些陌生的远方来客说出一句话,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尸舞术上。

萨犀伽罗已经放在鬼船上,由泣珠的手下带走了,安星眠开始体会到精神力的膨胀和肉体的剧痛,整个身体仿佛要被那充盈的邪力撕裂开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释放体内的鬼婴邪力,渐渐有一些适应的感觉,更何况这一次原本不需要他自己如何操纵自如,只要努力把这股强沛无比的精神力导入到篷琀的尸舞术掌控之中就行了。

篷琀显然也感受到了他这股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优先开始动用他的精神力。安星眠再度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着,只感到体内的邪力忽而像极北的寒冰,忽而像铁匠炉里燃烧的烈焰,忽而像万根钢针攒刺,实在是痛苦难当。但这种时候,多年来的长门修炼终于发挥了作用。他强迫自己进入长门僧的冥想状态,强迫自己停止一切感受和抗拒,渐渐地淡忘了肉体的苦痛,进入一种近乎物我两忘的澄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