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电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响起,Candy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渐渐平静下来。她好像只是一个刻苦上进的学生,往返于补习班、图书馆、练功房。路上有大树的绿荫,书本的清香和同龄人青春飞扬的裙角。

  这一切与她童年的生活大相径庭,光明而色彩绚烂。傍晚时分,当她行走在各大学院的石子小路上,总会莫名感动。在交了大笔授课费后,她终于实现了上学的梦想。就如同一个饥渴的孩子,她用一切时间弥补自己曾失去的,也把握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由于演唱技艺日益纯熟,由于学会读写,由于对剧本理解力渐渐提高,她接到的角色一个比一个重要。她的名字开始被印到剧目的海报上,小报和电台开始给她做简单的采访。同伴们看她的目光越来越艳羡。

  在这些日子里,她是紧张而充实的,一如她日益光明的前途。

  但一旦铃声响起,这平静而繁忙的世界就瞬间改变。

  豪华套房,低垂的天鹅绒窗帘、水晶吊灯、丝绒地毯,她身上华丽而诱惑的服饰和他衣领上馥郁迷离的香水。

  她仿佛被拖入了海天深处的美丽渊薮——堕落、迷离而又带着无尽的欢乐。

  有时候,Candy会有些担心——她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既然他早已限定了这段关系的性质,那她能给他的,就只有自己十七岁的青春身体和善解人意的陪伴。而他呢?给了她金钱,给了她快乐,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世界,却似乎对她的回报并不十分上心,若即若离,随时可以放手抽身。

  这让Candy感到了挫败和危险,却也无力去改变。

  他们相聚的时间不多,其中绝大部分又被情欲欢爱占据,精神交流被压制到最少。他是有意回避,不愿让这段关系变得复杂;而她知道他的心意,自然不敢过度试探,只得在这份情欲之欢上多花心思,悉心回报。然而,哪怕就是这样简单的相处,也让她感到了惶惑。每当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如花绽放,或事后她从他手中接过支票时,总是感到有些愧疚,仿佛自己没有资格拥有这些。有时她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这是一桩简单的交易,到底是谁收获更多?答案显然是她,因为她是迷恋着他的,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分钟都妙不可言。而他,似乎并非如此。

  于是她不得不迷茫起来,不知他要什么,也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对待她。

  或许,他并非要刻意取悦她,而只是懂得如何让女人快乐,亦知晓这快乐的回报。早年时,他也曾如所有流连风月的男子一样,俘获不同女子,增加花名册上的名单,以满足一时虚荣。而如今,他对女人的欲望已简单到极致,却更加深沉细致。就像一个收藏满库的顶级藏家,不再满足于随意扩充藏品,而只追求价值连城的珍宝。那才是真正的收藏,带着珍视与怜惜,得到后不是束之高阁,也不是炫之于同好,而是无人时细心静赏,品味它的每一道巧夺天工的花纹,也读懂它每一处微不可察的瑕疵。

  唯有对珍宝真正了解者,才懂得收藏的真谛。亦唯有对女人真正了解者,才会明白此间的细微之乐。不顾及对方感受,只为一己之欲的做法,看似强势,不过是暴殄天物、大杀风景罢了。女人的身体精致而奇妙,只有你给了她足够的乐趣,才会回报给你销魂蚀骨的快乐。

  在Candy的茫然与惶惑中,两人的关系一直维持了下去。

  漫长的等待和短暂的相聚之后是更漫长的等待。

  偶尔,也会临时爽约,令她空欢喜一场。

  那一天是某个周六的清晨,Candy还抱着枕头睡懒觉,电话就响了起来。说是公爵大人准备在一场国事会议后见她,派车接她去某酒店某房间等候。

  Candy喜出望外,为这一天她已准备了很久。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打好包的大纸袋,满心欢喜地钻进了车里。等到了酒店房间后,她直奔卧室,将纸袋里边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精心布置。

  那是有异域风情的手工挂毯,马皮和黄铜制成的手鼓,有蔓草纹路的银质铃铛,画着东方图案的熏香炉。袋子最底层是一个手绘布袋,上面有难以辨认的异国文字。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是些薄如蝉翼的织物,却是要放到浴缸里去,用清水一层层化开的。

  ——这是今天节目的精华。

  她一面整理着这些,一面等着他到来,甚至连午饭都忘了。

  却不料,这一等就一直到了下午。

  敲门声终于响起的时候,她没有来得及收拾地上的瓶瓶罐罐,直接冲了过去。

  门口站着的却是Rafa。

  Candy不禁怔了怔。

  Rafa见她精心做了发型,身上却裹着酒店的睡袍,脸上泛着微红,就知道这袍子下一定是有节目的。他笑了笑,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告诉她公爵大人临时决定将出访行程提前,要立即赶赴机场,今天不能来了。

  他递过支票和一些现金,有些抱歉地说道:由于公爵大人的车就在楼下,他必须随行左右,因而不能送她回家。如果需要,他会打电话给前台帮她叫一辆出租车。

  她没有接,固执地说道:“我要去机场送他。”

  Rafa笑了笑:“这只怕不方便,机场会有其他官员送行。”言下之意是提醒Candy,她的身份不可暴露在其他人面前。

  “我可以不下车,只要去见他一面。”

  Rafa还要说什么,Candy却抬起头直视着他,湖绿色的眸子里满是坚持:“就算要赶我走,也要他亲口告诉我。”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皱起眉头,语气执著到让人不忍拒绝。

  Rafa犹豫了一下,带她下了楼。出电梯时,他不忘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她身上。

  Candy抢在Rafa前面跨出旋转门,一路小跑来到车门口,向车内轻轻挥手。此刻她整个人都躲藏在黑色外套下,金色的卷发和明媚的笑颜都被小心隐藏,似极了一位阿拉伯妇女。

  她将脸贴在车窗上,向车内的人眨了眨眼睛。

  亚当斯皱了皱眉头,还是示意Rafa打开车门,让她上来。

  Candy钻进了车后座,又花了一些工夫,才从那件黑色外套里脱身出来,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叹息道:“是不是大人物都没有时间概念?可让我等了整整八个小时呢。”

  亚当斯没有理她,屈指敲了敲车窗,示意开车。

  她乖巧地察觉了什么,立即收起了抱怨,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他的脸色。

  他随手将窗帘拉开一线,目光投向窗外,眉头轻轻皱起。随着车辆飞驰,窗外光影时明时暗,精心勾描出他分明的侧容,深沉而阴郁。就仿佛怀旧电影里明暗变换的镜头,让人心醉神往。

  Candy有些担心,记忆中的他总是温柔优雅,却又乾纲独揽、成竹在胸的,看来他今天是真的有了烦心之事。但她也能想到,这烦闷并不是因她的执意送行而起,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只能是来自于临时提前的出访行程。

  她故意装作没有察觉,脸上浮起甜美的笑容:“Rafa说你要出访?是去哪里?”

  他依旧看着窗外,淡淡道:“非洲。”

  Candy一脸兴致盎然:“非洲?听说是很好玩的地方,不过我没有去过。说起来,北美之外的地方,我还都没有去过呢。”

  他没有回答。

  Candy仿佛没有感到他的冷落,依旧一脸开心地自言自语:“不过我可看过不少关于非洲的电影呢。《北非谍影》《走出非洲》《英国病人》……”

  她掰着手指,一部部列举着,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哦,其中有一部特别有趣,是说天上掉下来一个可口可乐瓶,砸在了一个土著的头上。他以为这是上帝的礼物,一心一意要找到世界的尽头,将瓶子还给上帝……”

  “可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呢?竟想不起来了。”她烦恼地皱起了眉头,长吁短叹。

  “‘The Gods Must Be Crazy’(《上帝也疯狂》),1981,Mimosa公司出品。”他放下窗帘,回过头来。

  她惊喜地道:“对,就是这个!里面提到,千万不要在犀牛群旁生火,因为犀牛是天生的灭火员,会冲上去踩灭火堆;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被埋入了土里,不是遇到了食人族,而是好心的巫医在给你治病。续集里还说,草原上有一种臭鼬,专门咬人的靴子。男主晾靴子的时候被它盯上了,一咬住就绝不松口。后来,男主穿上靴子在前面走,它还死死咬着,被拖在后面好长一段时间呢!”

  随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电影中那些让人开怀大笑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亚当斯也微微舒展了眉头:“Candy,那不是臭鼬,是一种蜜獾。”

  Candy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自得意。她当然知道那是蜜獾,是故意说错让他纠正的。

  她趁势凑上前来,煞有介事地提醒他:“你此行可一定要小心,不要遇到那种蜜獾哦。”

  他淡然一笑,轻轻将她揽在怀中:“要真的只遇到咬人的蜜獾,那倒好了。”

  Candy顺从地依偎在他肩头,静静地看着两人交扣的手指。一时间,车厢内有短暂的沉默。

  她不是不懂这话里的感慨,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该问。何况,他们的谈话本来就少得可怜,她满腔的风月相思都来不及说,又何苦关切什么国家大事?他执掌着这个世界三分之一的权柄,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如果连他都觉得犯难,又还有谁能处理?她深知自己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分担这些,她要做的,就是让他暂时忘记。

  Candy突然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哎,我给你唱一支歌吧。”

  “是什么?”

  “印度舞曲。上周有南亚乐团到我们剧团访问,一位印度歌手私下教给我们的,据说是当地很有名的民间调子。”

  她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为了表演给你看,我原本布置了全套印度风情的房间,挂毯、香薰、手鼓……但你没来。”

  他微笑道:“只要能听到你唱,其他都不重要。”

  Candy侧坐过来,在他面前做了个准备动作:“这是支舞曲,要边唱边跳才好。这种舞蹈最有趣的就是手臂动作,有几十种手印呢。”

  她转了转身子,却发现无论怎么转侧,也无法把每一个动作完整展示到他面前,于是皱起眉头:“这里怕施展不开。”

  他笑着宽慰她:“那就等回来再看。”

  她摇了摇头,目光在周围逡巡,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表演地。突然,她向他眨了眨眼睛,轻轻翻身,面向他跨坐到他腿上。

  她抱着他的脖颈,挪动着身子,似乎要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终于,她向两旁舒展开手臂,测了测距离,终于满意地道:“这样还算马马虎虎。”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扶住她的腰肢,以免她摔倒。

  Candy冲他妩媚地笑了笑,开口哼唱起来。

  驾驶室内。

  Rafa正指示司机放慢速度,一阵妖娆至极的歌声传来。

  歌词是异国语言,听不明白,但曲调极为缠绵婉转,媚态入骨。吟唱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柔软的叹息。片刻之后,叹息渐渐急促,每一次换气,都仿佛是销魂的呻吟。只听一会儿,就不由让人面红耳赤。

  Rafa轻轻扶额,低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她怎么混进剧团的,这首歌居然能唱成这样。”不慌不忙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耳机戴上,并将音量开到最大。

  司机有些不知所措。

  Rafa一边听音乐,一边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专心驾驶,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