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琪剑不离掌,已随之人了厅堂。

  满厅火烟弥漫,厅堂深处,冉冉现出了一条身影,飘飘地缓步走在烟火里,有如自云雾中出现一般!

  灵蛇毛臬一生行走江湖,大风大浪之事,不知经过多少,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之事,更不知干了几多。

  但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双掌护胸,微退一步,口中颤声道:“你莫非便是仇……”

  那人影冷笑一声,突然一步走出了烟火,道:“你看看我是谁?”

  烟火散处,但见他锦袍华服,步履从容,但眉梢眼角,却带着一种森森寒意,赫然正是仇恕!

  毛臬、毛文琪齐地惊呼一声,毛文琪娇弱的身子,已不禁有如风中柳枝微微颤抖了起来!

  仇恕目光森严,冰刀般盯在毛臬面上。

  他故意不去望毛文琪一眼,一字字缓缓道:“毛臬,你看清楚了么?我便是仇先生的后人,来向你讨还十八年的血债!你可要看清我的真面目?”

  烟火欲散还聚,依稀地笼罩着仇恕的身影!

  灵蛇毛臬抬眼望去,只觉这少年的身形面容,活脱脱正是十八年前,莽苍深山中那骑马独行的“仇先生”的影子,漂渺在云霞间。

  刹那之间,灵蛇毛臬仿佛是见着了“仇先生”的幽灵一般,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他只觉一阵寒意,冷透了全身,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去,宽阔的额角上,也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仇恕冷叱一声!

  “血债未还,你便想走了么?”

  他双掌下垂,一步步向毛臬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脚踩在毛臬的心上,使得他心弦——震。

  他并非胆怯之徒,但此刻见了仇恕,不知怎地,竟心虚胆颤起来,只因十八年前“仇先生”的余威仍未在他心头消散,那“十年之后,血债血还”八个血淋淋的字迹,更一直令他寝食难安。

  毛文琪紧咬银牙,突地娇喝一声,道:“爹爹,你快走,待我挡住他!”

  语声未了,仇恕的身子已轻烟般飞起,掠过了毛文琪,斜斜一掌,击向灵蛇毛臬胸膛之间!

  他身法轻灵,招式诡异,举手投足间那种潇洒的神态,赫然竟是“仇先生”昔年的模样!

  灵蛇毛臬胆寒之下,竟不敢抵挡,狂吼一声,转身奔出!

  仇恕冷叱道:“哪里去?”他肩头微耸,正待纵身追出。

  毛文琪已嘶声道:“仇恕……你不要追了……”

  语声颤抖,满含幽怨悲愤,仇恕心神一颤,再也不肯回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笔直追出。

  毛文琪满面泪痕,刷地刺出一剑,剑尖也不住颤抖。

  她见到仇恕全未闪避,心中悲哀地暗忖:“我若一剑杀死了你,我也陪着你死……”

  心念乍转,突见仇恕反手挥出一掌,食中两指,疾弹毛文琪剑尖,只听“叮”的一声,仇恕突觉指间一麻,劲力全消,身形竟无法再进一步!

  毛文琪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定要复仇?”

  仇恕深深吸了口气,道:“父仇不共戴天!”

  毛文琪流泪道:“对,父仇不共戴天,但你要杀我爹爹,我只有先杀了你!”

  仇恕突地转叱一声,身形极其奇妙地一转,全身骨节,有如全都是活的一般,一掌拍向毛文琪面门!

  毛文琪双目一合,垂下长剑,道:“你杀了我也好,我反正不想活了!”

  仇恕只觉胸间一股热血上涌,硬生生顿住了手掌。

  毛文琪那满面凄楚幽怨之色,那一连串流落在胸前晶莹的泪珠,使得他铁石般的心肠,也乱了起来!

  毛文琪紧闭着眼帘,流泪道:“我爹爹已经老了,此刻又已是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已害得他够惨,还要对他怎样?”

  仇恕突地双眉一转,大喝道:“他害得我爹爹怎样了?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喝声中他身形倒纵而出,只因那强烈的仇焰,已燃断了情丝,毛文琪虽然追出,却已追不上了。

  仇恕身形一转,白烈焰上飞掠而出,脚尖方自点地……

  突听一声大笑道:“你逃来逃去,还是逃不掉的!”

  笑声未歇,两条人影如飞鸟般坠在他面前。

  且作酒遁

  仇恕微微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华服的老人,并肩站在他面前,赫然竟是潘佥、程驹。

  仇恕一见他两人,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定下脚步。

  毛文琪已随后赶来,见到他两人,也不禁为之一怔。

  程驹遥指西方,道:“毛姑娘,你爹爹从那边走了,你快追去吧!”。

  潘佥接口道:“这小伙子有我两个老头子拦住他,便像是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一般,再也走不了啦!”

  毛文琪身形微顿,深深瞧了仇恕一眼,面上泪痕未干,似乎想对仇恕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程驹笑道:“你要说以后再说吧,此刻还是快走的好。”

  毛文琪惨然一笑,缓缓道:“谢谢两位前辈……”

  霍然转过身子,向程驹所指的方向追去,她虽然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但樱唇却已被她暗中咬破。

  仇恕呆了半晌,失声长叹道:“我知道你们要阻我复仇,是以才一直躲避着你们,父仇不共戴天,你们又何苦……”

  程驹“嘿”了一声,截口道:“你口口声声都是父仇不共戴天,你难道忘了你的母亲,你若杀了毛臬,你母亲会多么伤心?”

  潘佥面上已无半点笑容,接口道:“若不是你母亲再三关照我们,我两人又何苦奔波千里地赶来,你能忘记她的话,我们却忘不了的。”

  程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你母亲对你说过多少次,你父亲死了,你纵然杀了毛臬,他也不能复生。”

  潘佥道:“何况你也曾经说过,自己不亲手杀死毛臬,如今你已整得他够惨了,还要对他怎样?”

  他两人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仇恕说话的机会。

  仇恕低垂着头,目光闪动不定,心中自也在不住地转动着心思,良久良久,他方自长叹一声,道:“既是两位叔父来了,小侄还有什么话说……”

  程驹截口道:“我不管你有无话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两人今后跟定了你,直到将你送回你母亲那里为止。”

  仇恕道:“一切全凭叔父们的吩咐。”

  程驹、潘佥齐地展颜一笑,道:“这样才是好孩子……”

  仇恕道:“小侄那里美酒甚多,且请叔父们去共饮一杯!”

  程驹大笑道:“这样就更是好孩子了!”

  两人随着仇恕,回到他那所宅院,“还魂”一走,梁上人门下也俱都散去,这宅院中便空无人迹。

  仇恕掌上了灯火,取来了美酒,虽然有酒无肴,但三人却喝得甚是开心,仇恕更是浑然忘去了心事。

  一坛酒下去,仇恕仍然面色不变,程驹却已面红耳赤,潘佥更是神态大乱,频频呼酒!

  仇恕立刻又取来另一坛酒,这一坛酒喝将下去,程驹、潘佥便早已烂醉如泥,再也省不得人事。

  仇恕目光闪动,低呼道:“程大叔,潘二叔……”

  潘佥、程驹哪有回应,仇恕伸出了手掌,在他两人面前摇了几次,他两人亦毫无所知。

  仇恕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叔父休怪小侄无礼,小侄为了要报父仇,说不得只有暂时委屈两位叔父一下了。”

  他一手一个,将程驹、潘佥抱进了地窖,地窖中满是美酒,他便将程驹、潘佥轻放在酒坛之间。

  这坛中之酒,俱是多年陈酿,入口虽醇,但醉后却不易醒,仇恕双手一指,喃喃道:“两位叔父这一醉至少三日,那时小侄早已去得远了,失礼之处,只好等小侄报了父仇,再来请罪。”

  他走出地窖,锁上了门,那地窖之门甚是沉厚,程驹、潘佥若要出来,至少还得花一番手脚。

  一顿酒喝了将近一日,此刻又是黄昏。

  西射的斜阳中,他突地发现大厅中竟多了两条人影!淡淡的斜阳将他们颀长的人影照射在墙壁上。

  仇恕微微一惊,方自顿住脚步。

  只听大厅中有人沉声道:“仇公子,还有酒么?”

  仇恕目光一转,朗声大笑道:“酒自然有,却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喝我酒?”

  他一步跨人大厅,只见两个青袍人对坐在堂厅中的桌子两边,面上一片木然,赫然是两个“还魂”!

  左面一个“还魂”笑道:“在下可有资格饮酒?”

  仇恕面容微变,轻叱道:“你两人谁是慕容惜生?”

  两个“还魂”齐声大笑道:“我两人谁也不是慕容惜生。”

  笑声中两人齐地手掌一扬,抹去了面上的易容面具。

  仇恕转目望去,只见这两人一个鼻直口方,满面正气,眉间隐隐露出一条沟纹,正是金剑侠端木方正。

  另一人剑眉星目,颔下微髭,英俊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一种对人生的厌倦之色,却是一别经年的石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