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欺负人的。”老周说,“今天这一局,我来和他下!”

“师父!”年轻人激动地劝阻,“您眼睛不好,不能耗太久…”而且如果连他们师父都输了的话,华亭棋社还怎么开啊!

袁宁安静地站到一边。

外头停了两辆车,车上先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接着则是扛着摄像机或者拿着相机的记者,有些看起来不是华国人。袁宁好奇地往外望去,最后一扇车门正巧打开了,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戴着副很时髦的墨镜,看着不像是下围棋的,倒像是海报上的大明星——还是外国来的大明星那种。

袁宁又往旁边让了让,等双方说上话、坐下开始下棋,他才小心地走到一边看棋。

老周正襟危坐,背脊笔挺,看不出丝毫老态。他对上那个锋芒毕露的男人时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还隐隐压住了对方的气势。

袁宁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仗势,心里惊叹不已,小小的背脊不由也挺得直直地。双方似乎旗鼓相当。袁宁看不太懂,只觉得他们每一次落子都有种特别的感觉——只是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又说不出来,心里雾蒙蒙的。不过非常精彩!

到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袁宁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输了!

华亭棋社输了!

袁宁离摄像机比较近,透过摄像机的镜头,他看见了老周一下子垮下去的肩膀与疲惫得必须不断用手去撑起眼皮的眼睛。胜负一分,老周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神色满是茫然,对自己为什么执着这么多年感到茫然、对自己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感到茫然。

而作为胜出的一方,男人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打败了曾经视为父亲的男人——他曾经觉得这人会是他永远跨不过的高山。现在他跨过去了,他成功证明给所有人看,当初这人赶走他是多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会高兴。

事实上他并不那么高兴。

也许他该寻找下一座高山——或者不再执着于棋道,放眼更广阔的天地?

袁宁发现师徒二人眼底都有着迷茫。谁都没说话,棋社里安静得仿佛连母鸡悄悄把蛋下在窝里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响动,棋社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袁宁先看见的是一把墨绿色的雨伞,雨伞被雨打湿了,颜色很深,伞尖正滴着水。接着袁宁看见一棵绿色的仙人掌,刚被彻底雨水清洗过,每根刺都很精神。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原来在对局期间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天阴沉沉的,衬得屋里白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袁宁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冷淡,神色安静,他穿着小学校服,白底绿边,再普通不过了,却显得他身材修长而纤细。他一手拿着伞,一手抱着仙人掌,抬眼看了看棋社里闹哄哄却又静悄悄的诡异画面。

老周也一下子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转向男孩:“林林,你回来了?”

林林?袁宁好奇地看向那男孩。

男孩“嗯”了一声,望向空荡荡的棋盘,又望向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最后才把目光转到男人身上:“在下棋吗?”

第107章 新朋友

袁宁眉头一跳, 总觉得这“林林”不是单纯问一句。果然, 在老周局促地回答说“对, 我们是在下棋”后,“林林”把伞挂在门边, 把仙人掌小心地放到桌上,走到老周身边说:“我可以下吗?”他看向男人,“和你?”

老周愣住了。周聿林是他唯一的孙子, 对围棋向来不太感兴趣,有时叫他在旁边观看他也不搭理,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外面的一切漠不关心。这几天棋社闹哄哄的,周聿林大概是觉得烦, 索性早出晚归, 等散场了才回来。

他是不是听错了?他孙子居然说要下棋, 还是跟他的“师叔”下?

周聿林一双眼睛是幽黑的,定定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 等待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男人注视着周聿林半饷, 朗然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比了个请的手势。周聿林没和他客气, 坐到了老周刚才坐的位置上。摄像机和相机都对准周聿林拍个不停。周聿林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把计时沙漏翻转过去,开始新一轮的对局。

袁宁莫名有点紧张。这“林林”能下赢来砸场的男人吗?虽然男人被赶走也有点可怜,但是回来这样砸场未免有点过分——袁宁心里挺希望周聿林能赢的。

问题是周聿林这么小, 棋艺能胜过力挑全棋社的男人吗?刚才连他爷爷都输了呢!

袁宁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棋盘上的对局。带上了故事之后,艰涩难懂的棋艺似乎变得有趣多了。

对局开始了!

周聿林执黑子,男人执白子。

这一局下得很漫长。主要是男人越下越慢。周聿林不一样,他每一次落子都又快又准,好像早已在心里思索过无数遍,男人刚把棋子放下去他马上就走下一步。

男人额头上开始有了汗珠。起初只是一两颗,后来豆大的汗珠子都渗了出来。眼前这孩子才一米六几,不到一米七,明显是个学生,特别小的学生,脸上挂着冷淡的神色,不像在看着棋盘,更像是放空。袁宁注意到周聿林的视线偶尔会落在仙人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可以下完、去把仙人掌给放好!

袁宁越看越觉得妙,连他这种对围棋一知半解的人都能发现那男人落败的迹象。其他人都屏着气,齐齐看向正在进行的棋局。我的天,棋盘上差不多已经是黑子的江山!

袁宁一开始只觉得周聿林很特别,看完这半局,袁宁对周聿林的棋艺佩服到五体投地。这周聿林才十二三岁吧?居然能把围棋下得这么好!

袁宁又想到不少人告诫过他的那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不是亲眼看见了,他说不定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天才!

很快地,棋社里重新有了生气,每个人的表情都隐含喜悦——

赢了!

就算那男人下一步迟疑再久,白子也不可能翻身了!

棋社成员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棋社最小的“成员”赢了!

虽然平时没怎么看周聿林下围棋,更多的是在摆弄他种的那些仙人掌,可这种时候还管那么多做什么?能赢就好!说不定是老爷子私底下给周聿林开了小灶?

老周也纳闷呢,他这孙子什么时候学的棋?他自己都不知道啊!

男人也许久在回过神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眼睛满含光彩,像是有精光从里面射出来。这让他有了当初和周聿林父亲较劲的感觉!那时他小,总不服气,觉得周聿林父亲只是学棋比他早,根本没哪点是比他强的。可惜一直到周聿林父亲意外去世,他都没有赢过周聿林父亲半次。周聿林像他父亲!

男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你学棋多少年了?和你父亲一样从小开始学的吧?”

周聿林听到“父亲”两个字,顿了一下。他对父母的印象都很模糊,尤其是众人口里偶尔提及的父亲。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围棋天才,许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像他父亲那样在棋道上大绽光彩。

可他一直兴趣缺缺。他爷爷素来最宠他,所以也没有特意让他学,而是由着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前几天这男人过来了,棋社上下如临大敌,他隐隐觉得不妙,这几天就去影碟店那边租了点经典对局,借影碟店的机子看了看,大致摸清了下棋该怎么下。他计算能力一向很强,把经典的对局都过了一遍,在心里把各种棋路的应对方式都模拟完了——再加上平时在棋社耳濡目染学到的基础知识,基本上算是学会了。

周聿林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做的事。他不擅长说谎,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偶尔有听爷爷他们下,”周聿林顿了顿,“真正开始学的话,大概是前两天吧。在影碟店看经典对局,看了两三天。”

男人:“…”

男人终于牙关终于咬紧了:“是吗?那你可真是天才!”

“不算天才,”周聿林还很平静地解释,“就是围棋好像比较简单。”

男人:“………”

男人瞪着周聿林老半天,用手指着他,指头直哆嗦,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他颓丧地放下手,咬牙切齿地放话:“明年夏天,我会再来!”

周聿林拧起眉头。

男人说:“怎么?你不是说围棋很简单吗?还害怕我来?”

周聿林淡淡地说:“…麻烦。”

男人气得直接摔门而去。

老周最先回过神来。他知道周聿林说的是实话,可不妨碍他心里乐。老周上前给了周聿林一个大大的拥抱:“林林,你以前真的没有偷学?”

“没有。”周聿林从不说谎。

老周也知道周聿林的性格,心里一阵感慨。看来不是他的坚持错了,而是他的天赋不够,棋艺学不精。老周说:“那你是怎么下的?就靠看几次对局就会了?”

周聿林说:“像数学题。”

老周愣了一下:“啊?”

“把棋局当数学题,”周聿林多说了两句,“在心里推演出后面怎么下就可以了。棋盘就那么大而已,变化不多,不难。”

“…”

老周有点明白刚才男人气得摔门而去的感受了。他这孙子说起实话来,还真的挺伤人的。棋盘上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变化不多?推演不难?真那么简单,围棋就不会变成小众活动了!

老周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今天要去听分数的吧?知道考了多少分了吗?能上华大附中吗?”他问完又自己先说了一大堆,“考得不好也不要紧,没关系的,去哪个学校都一样。”

周聿林说:“扣了三分。”

老周呆了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聿林用平板无波的口吻向老周备报喜讯:“老师说是作文扣了三分,其他都没错。三科总分是297分,附加项目全优。”华中省的升中考一向比较难,拿及格简单,要拿高分比较难。这个分数说出去绝对会吓倒一批人!

袁宁一直在旁边听着呢,听到这个分数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惊叹起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目光满满的都是崇拜:“你考了297分!只扣了三分!宋星辰比你少一分呢!杜骁杰也比你少了两分!”

周聿林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个小豆丁。他转头看去,对上了袁宁闪闪发亮的眼睛,像是会发光的黑色宝石。这孩子是棋社的学员吗?周聿林收回目光,疑惑地望向老周。

老周得知周聿林考得这么好,刚才有被周聿林扳回一城,心情好得很。他和颜悦色地看向袁宁:“娃子,你看着有点眼生,不是我们这边的吧?”

“我是从外头找过来的。”袁宁翻出《观棋》杂志,打开其中一页,给老周看上面的地址。他说道,“我想要学棋,可以加入棋社吗?”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过来。”

“当然可以!”老周一口答应,“我们棋社一向是很自由的,就算不加入棋社,也可以随时来玩,想学棋的话肯定也有人教你。”

“那真是太好了!”袁宁高兴地说,“谢谢周爷爷!”

这时周聿林已经走回门边,把刚才放在桌上的仙人掌重新抱起来。袁宁见那仙人掌根部有点腐败,看着蔫蔫的,不由多说了一句:“它似乎生病了!”

周聿林抬眼望着他。

袁宁问:“这是你养的吗?”

“别人养的,”周聿林说,“快死了,我讨了过来。”

“是浇多了水吧!”袁宁现在对这个很了解,“仙人掌不怕旱就怕涝,浇太多水会烂根。现在还不是很严重,它看起来很精神!”

周聿林点头。他说:“你懂这个?我上面还有几棵仙人掌好像出了问题,和我上阳台看看吗?”

袁宁一口答应。

老周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难得啊!他孙子似乎很喜欢这小娃子!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让他孙子教这小娃子学棋,顺便让他孙子也好好地打打基础?

袁宁到周聿林养仙人掌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指出周聿林该除虫了。两个人聊了挺久,袁宁才发现天快黑了,连忙和周聿林道别,骑着单车回了家。

一进家门,袁宁就看到章修严坐在客厅。

第108章 仙人掌

袁宁没想到章修严会回来, 惊喜地跑了过去:“大哥!”

天已经有点黑, 但还没到饭点,章修严拿着报纸在那看——就是阅读进度还停留在第一版。他看了眼袁宁,把报纸合上, 打量着从外头跑过来的袁宁。头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不过衣服整齐干净,看着不像别的男孩那样到处疯玩。章修严说:“沈姨说你中午吃过饭就出去了?”

“是!”袁宁老实承认, “我看杂志介绍我们这边有家棋社,想过去看看。”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袁宁挨着章修严坐下, 从背包里拿出《观棋》杂志,给袁宁看上面的棋社汇总。袁宁说, “挺好找的!”

“所以你在里面下棋了?”章修严知道袁宁得了一个棋局, 想要弄懂甚至解开, 这段时间一直在看围棋有关的书。

“没有。”袁宁理了理思路,把今天的见闻都告诉章修严, 说到紧张的地方脸蛋不由涨红了, 眼底时而愤慨、时而激动,把当时的画面都还原到章修严面前。最后他还说起周聿林的仙人掌, “周同学真的很喜欢仙人掌, 他阳台上种了好多呢!就是长了粉虱, 有的还有红蜘蛛,该除除虫了。我给他介绍了两种杀虫剂!”

袁宁说起新认识的朋友眼睛越来越亮,把周聿林夸了个遍。他的分数比宋星辰都高呢!

章修严听袁宁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想到袁宁的成绩。巧得很,这次袁宁的分数和宋星辰还是一样的,宋星辰是语文和英语的作文丢了分,袁宁作文好些,几乎都是满分的,就是错了道数学题。至于其他加试内容,袁宁他们都是全优通过的。他还以为家里会出个小状元——和宋星辰并列的,结果袁宁居然碰上个比他们分数都要高的家伙。

看来没到最终排名正式公布,都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考得更好的人。章修严对排名一向不甚在意。见袁宁一点都没被打击到,还兴高采烈地跟他说起新朋友有多厉害,章修严放下心来。他说:“去洗手,差不多要吃饭了。”

袁宁拉着章修严一起去。两个人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袁宁偷偷瞄向洗手池上方装着的镜子,发现章修严神色一如往常,还是那瞧不出半点情绪的模样。是错觉吧!刚才大哥没有不高兴!大哥都没有因为他自己跑出去那么久而骂他,怎么会因为他交了新朋友而不高兴呢?大哥一直叫他多和人交朋友,尤其是厉害的人,他觉得周聿林就很厉害!

一定是他胡思乱想了!

袁宁定了定神,眼尖地瞧见章修严虎口那么沾着点泡沫,不由伸手拉过章修严的手,让水对着那撮泡沫冲洗。等两个人的手都变得干干净净,并且用软软的毛巾擦干了,袁宁才问:“大哥你这次会回来多久呢?不是说大学会很轻松吗?为什么大哥好像连假期都没有了啊!”

“教授留我帮忙做点事。”章修严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不过已经忙完了,这次可以在家里待几天。”当然,要是章先生要开始压榨他的话他可能很快又要忙起来了。章修严顿了顿,又绷起脸教训了两句,“从来没有什么上了大学就很轻松的说法,只要你不是想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就永远不可能轻松的。”

袁宁很想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扯平章修严紧绷的脸。他忍住心里的冲动,对章修严说:“大哥,仙人掌很坚强很坚强,连沙漠里它们都能长!”

章修严望着袁宁。

“可是它们会害怕水涝——它们也会生病、会枯死。”袁宁还没到变声期,声音依然软软糯糯的,“所以再坚强的人也有可能会疲惫、会难过、会觉得孤单的对不对?”

章修严与袁宁对视,感觉那目光明明那么通明透亮,没有掺入任何东西,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张绵绵密密的网给网住了。他也会感到疲惫、感到难过、感到孤单——对不对?当然对,该死地对,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对别人承认?尤其是对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想要从自己的弟弟身上寻求安慰、寻求宁静——寻求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准会让人笑话的吧?

章修严否定了袁宁的话:“不,从你的话可以知道,仙人掌就该生活在沙漠里,把它放在温室里悉心照料、每天给它浇水,反而会让它生病枯死。”

袁宁呆了呆,竟找不出反驳章修严的话来。他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一定是因为照料的人不够用心!”

章修严还没说话,沈姨已经找过来了。沈姨脸上带着笑容:“你们两个一见面就这么多话要说,洗个手都洗半天,是不是想把沈姨给饿瘦?”

沈姨体态丰腴,但不显胖,看着就叫人喜欢。袁宁一向敬爱沈姨,听沈姨来催了,马上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来了!”

沈姨笑眯眯地看着他:“瞧你急得,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有多可怕。是不是在和你大哥说悄悄话怕我听见?”

“没有!”袁宁红着脸反驳,“我们在说仙人掌。”

于是到了饭桌上,袁宁又给沈姨他们把白天遇上的事说了一遍。章修文听到那养子带着记者来砸场,有些气恼地说:“这年头,怎么哪儿都是这样的白眼狼儿。”谢老遇上了,吴老遇到了,这棋社社长也遇到了。章修文觉得如果有一天章先生他们要赶自己走,自己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章先生和薛女士都没有评价这养子的行为。章修文和袁宁都是被章家收养的,他们再不经意的一句评价都可能会在这两个敏感的孩子心里留下印记。

章秀灵从来不想那么多,她握着拳头和章修文一起声讨。等听袁宁说起周聿林时,章秀灵说:“真厉害啊!学习厉害,下棋厉害,气死人的本领更厉害!”

袁宁为新朋友辩解:“我觉得他只是说实话吧。”

“就是说实话才气人。”章修文很有经验,“大部分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己辛辛苦苦埋头钻研大半辈子还不如别人学个三天,换了你你不气吗?”

“不气啊!”袁宁还是很不解,“为什么要气?不是应该觉得他很厉害吗?”他就从来不为考不过宋星辰而气恼。宋星辰考第一他也很高兴!

章修文:“…”

章修文只能说:“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世界就和平了。”

第二天一早,袁宁拉着章修严去锻炼。这次他不打算晨跑,而是和章修严一起骑自行车去外面转悠。章修严盯着那长着两只轮子的自行车,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事实:“我没学过。”

袁宁吃了一惊。

章修严说:“出入都有司机,没有司机也有电车、公交和出租车。”他根本没必要学骑自行车。没有必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列入他的计划之内。

原来大哥除了不会下厨之外,还不会骑自行车!袁宁觉得新鲜极了,兴致勃勃地说:“那我来教你!三哥教我的时候我摔了两次就学会了!现在去近的地方都不用麻烦李叔叔了!”李叔叔自然是指李司机。

章修严不介意袁宁那点小兴奋,从车库里挑了辆高高的自行车推出来。他长手长脚,这样的高度更适合。袁宁给章修严简单地说了各个部件的用处,没等他说完,章修严已经跨到车座上,轻轻一蹬,骑着自行车在花坛那儿绕起圈来。

袁宁瞪圆了眼。

不是说不会骑吗!

章修严绕了两圈,觉得自己连转弯也很顺畅了,才骑了回来,长腿一伸,稳稳当当地在袁宁面前停了下来,说:“是这样骑吧?”

袁宁:“…对。”

腿长了不起吗!腿长可以当刹车了不起吗!腿短也很灵活!_(:з」∠)_

袁宁和章修严骑着车出门,没有目的地,只有大致的路线。夏天的早上天亮得很早,湖面上早就洒满亮澄澄的阳光,像是金子被掰碎了撒在上面似的。阳光好,风也好,昨天下过雨,空气非常清新,周围隐隐传来隐秘的花香,不知是什么花开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袁宁瞄了瞄章修严被阳光照耀着的侧脸,觉得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说:“大哥能回家真的太好了!”

章修严顿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回家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尤其早上一打开房门就能看到这小结巴同时打开门——

章修严觉得空气里飘送着丝丝甜意,也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他们绕过湖,下了山,出了正门,沿着平坦的自行车道往前骑了好一段路,终于看见了一个老旧的街道。

袁宁高兴地对章修严说:“啊!骑到这边来了!大哥,华亭棋社就在这条街上!我昨天看到这儿有卖豆浆的店,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们买一些回去给姐姐她们尝尝吧!”

章修严点头,和袁宁一起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去找豆浆店。早上的老街反而更热闹,路边有人挑了蔬菜水果来卖,都水灵灵的,新鲜又水嫩。年轻人们还没起床,老人们却已经出门来了,在摊贩前挑挑拣拣,比对着每个瓜的大小、形状,比对着每棵菜是新鲜还是蔫了,买咸菜的甚至还会把咸菜拿到鼻子前嗅嗅——嗅完了还摇头说:“不好,味道不好。”

章修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样的热闹,脚下准确地避开了地上的水洼和菜叶。袁宁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下来了,看着袁宁去买豆浆。很快地,他车头上挂了三杯豆浆——袁宁车头上也挂了两杯。接着袁宁手一抬,把一杯刚榨好的、散发着淡淡豆香的豆浆递到他面前:“我们喝完再往回骑!”

章修严接过豆浆,和袁宁坐在老街的石椅上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天气有点热,新鲜的豆浆烫着喉咙滑下食道,把晚上被清空得差不多的胃部填得满满当当。

袁宁眼睛亮晶晶:“我觉得好喝!”

章修严说:“反正不远,喜欢可以常来。”

袁宁正要说话,却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对面。

第109章 剪毛

虽然少年穿得和昨天不一样, 袁宁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不是周聿林又是谁?袁宁跑了过去, 喊道:“周同学!”

周聿林微讶,转过头看向矮自己整整一个头的袁宁。他有点意外:“你这么早就过来了吗?”他提着两袋小笼包, 打开其中一袋,问袁宁,“要不要吃?”

袁宁说:“不用不用, 我和大哥喝完豆浆就要回去。我们给姐姐她们买了豆浆,不赶紧回去会凉掉的!”

周聿林点点头,目光转到马路另一端。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脸还看得出年纪不大,眼神却很锐利, 衬得他整个人气势不凡。周聿林敏锐地察觉对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眼神里带着审视与警惕。这个人是袁宁大哥吗?和袁宁完全不一样。周聿林向来不爱与人往来, 很快收回了目光,对袁宁说:“那你快回去吧, 下午会过来吗?”

“今天我要和大哥去牧场那边玩呢!”袁宁灵机一动, “周同学你要不要一起去牧场?”

“牧场?”周聿林很少接触这个词。

“谢爷爷送给我的牧场。”袁宁说,“忠叔和罗元良在帮我打理, 徐靖哥哥和青青姐姐也决定留在那边了。虽然你已经手动除虫了, 但可能还有点虫卵和幼虫留在仙人掌上, 可以和我一起去问问罗元良该怎么彻底除虫。罗元良他什么都懂!”

提到仙人掌,周聿林答应下来:“好。”

“那我等会儿叫李叔叔过来接你,”袁宁说, “九点出发可以吗?”

“没问题。”

周聿林与袁宁分别,回了棋社。老周正在打扫卫生,从角落里捡出了几颗棋子,莫名地对着它们出了神。周聿林走上前,把小笼包放到桌上。

老周回过神来,说:“回来了?又一大早去买小笼包?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吃…”说是这么说,老周紧蹙的眉头却舒展开了,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现在也不想那么多了,孙子孝顺又有出息,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过去的种种就让它们过去吧,再有什么恩怨纠葛,他有这么好的孙子,总能应对的。

周聿林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说:“我等一下要出去。”

“又去影碟店看对局吗?”这条街就这么小,老周早摸清了周聿林这几天的去向。他眉开眼笑,“其实棋社里也有刻录光盘,还有很多书,都可以看!”

“不是。”周聿林说,“昨天那孩子刚才过来了,和他大哥在买豆浆喝。他们家好像有个牧场,说叫我过去看看。”

老周有点意外,不过还是很欣慰:“你肯出去就好,去吧去吧!”这差不多是老周第一次听见孙子不是因为仙人掌和别人往来,多难得!

“嗯,”周聿林说,“那孩子说那边有人知道怎么给仙人掌除虫。”

“………”

老周实在不懂,自己孙子怎么就那么喜欢那浑身是刺的东西!

周聿林带着小笼包上了楼,看见阳光照到了阳台上,照得满阳台的仙人掌精神奕奕。虽然它们满身是刺,但看起来却那么地温柔——即使一个月没想起它们来,它们也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多好!

周聿林一个接一个地把小笼包吃完,喝了点水,找出水壶和背包,把可能要用到的东西收拾整齐,下楼。棋社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早上电视会播围棋比赛,棋社成员都围在电视前看,不时唉声叹气地直摇头。看来今年的夏季赛国内又落后了。

周聿林对这些不太关心,眼尖的棋社成员却发现了他,喊道:“林林,你也来看看。下一场是邱东对岛国选手,这岛国选手比昨天来找茬的家伙排位高了一大截,你瞅瞅你能不能下过他。”

周聿林眉头一拧,见老周满面愁容地盯着电视看,依言走了过去看起了电视上的对局。比赛进行了十几分钟,周聿林就看出胜负来了。这个叫邱东的华国选手要输!对面的选手叫西川江,面容端正,坐姿笔挺,看得出平日里就是个格外守礼的人。与他的行止相比,他的棋路要诡谲许多,一路落子一路布下陷阱,等你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天罗地网之中。

周聿林从对局中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自己背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西川江不简单!他明明只是旁观,却也被这人从容不迫的落子弄得一阵紧张,推断错了好几步!在这种层次的对局里往往一步错步步错,败势几乎是无法挽回的。

章修严和袁宁过来时,华亭棋社一片沉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作为围棋的起始地,这几年在国际赛事上却连续失利。国内最有希望的选手邱东,这次也在西川江面前铩羽。刚才不少人都问周聿林能不能赢西川江,看完这场对局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有多难。论计算能力,西川江不差;论棋路推演,西川江更不差。更重要的是,西川江有着周聿林无法比拟的经验与心境。

袁宁跑到周聿林身边,小声问:“是我们输了吗?”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沮丧,也有些迷茫。

周聿林倒是神色如常。他“嗯”了一声,说:“输给了西川江,一个岛国选手。他很厉害,如果去学数学的话我可能比不过他。”

袁宁说:“这样啊!”袁宁好奇地问周聿林,“那下棋的话你可以赢他吗?”

“比不过。”周聿林很诚实,“我没有他那种对围棋的执着。”即使是隔着屏幕,周聿林也能看出西川江有多热爱围棋,几乎是全副身心投入到棋局里面——仿佛棋盘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那周同学你应该去学数学!”袁宁建议。

周聿林讶异地看着袁宁。

“周同学应该很喜欢数学吧,”袁宁说,“喜欢一样东西才能全心全意去对待它——才能做到最好。而且以后他要是想来和你比围棋的话,你就和他比数学,把他给比下去!”

周聿林莞尔。

周聿林和老周说了一声,跟袁宁一块走了出去。章修严一直站在门口,见周聿林和袁宁走一起,礼貌地朝周聿林颔首。周聿林已经没法从章修严身上感受到那种明显的不喜,不过他不会以为章修严突然就变得喜欢自己——更有可能是把心里的“不喜欢”藏了起来而已。

三人上了车,李司机就载着他们前往牧场。云山牧场的夏天有点热,袁宁抵达时有人告诉他,罗元良赶羊到山地上去了。高山上有草甸,那里的牧草十分鲜美,很合羊群的口味。

自从章修严把周围的森林都买下来,罗元良把几处高山草甸都划入牧场范围,春天开好了路,初夏他就把羊往山上赶。羊群里有头羊,想领着整个羊群走不需要太费心太费嗓子,只要赶着头羊走就行了。袁宁放假时来看过罗元良赶羊,白花花的羊群一个挨着一个往山上走,强壮的成年羊围成三角形,把老羊和小羊围拢在中间,而头羊则是这个三角形的尖端,它一走,后面的“三角形”就浩浩荡荡地跟着走。

袁宁对章修严和周聿林说:“我们上山找罗元良吧!”

章修严点点头,给袁宁戴了顶草帽。袁宁也给章修严戴了顶,同时递了另外一顶给周聿林。

周聿林正讶异于袁宁与章修严自然而又黏腻的亲近,就看到一顶草帽横在自己面前。周聿林接过草帽戴上,跟在袁宁身后往山上走。

周聿林和章修严都以为爬山会很热,结果到了半山腰被凉凉的风一吹,只觉得沁凉又舒服,整个人都精神了。两个人都是注意锻炼的人,走到草甸附近时依然如履平地。草甸周围有许多高大的岩石,把草甸天然地隔绝起来,让羊群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里面。草甸的左边有两间小木屋,屋底是悬空的,遇上暴雨天气羊群可以躲进里面。

袁宁跑了过去,喊道:“罗元良,我们上来了!”

罗元良还没出现,一道黄影先掠了出来,几个起落,闪电一样消失在袁宁眼前。袁宁吃了一惊,跑进屋问:“刚才那是什么!跑得好快啊!一眨眼就不见了。”

“黄鼠狼。”罗元良说,“它偷吃了牧场几只鸡,我要它还点东西给我们。”

“还能这样吗!”

罗元良笃定地点头。黄鼠狼是很有灵性的,他给它吃鸡,它付出小小的“代价”,很公平。这黄鼠狼不仅自己来,还把全家带来了,没事就来转悠一圈,讨只鸡吃。罗元良把一个盒子给袁宁:“这是黄鼠狼尾巴的毛,这两三个月攒下的,可以用来做狼毫笔。我还攒了一些羊毛和兔毛,你上次说这些都可以做笔的。”

袁宁很感动。上次他和罗元良说起吴溪笔的事,说自己很喜欢用吴老爷子做的笔,当时罗元良问什么动物的毛可以做笔他也没在意,把自己了解的都给罗元良说了——没想到罗元良真的想办法弄了这么多!

袁宁兴高采烈地接过罗元良递来的盒子:“真是太好了,吴爷爷看到一定会很高兴!”

罗元良点头,目光在章修严和周聿林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回袁宁脸上:“最近有两只兔子可以剪毛,你要剪剪看吗?”

袁宁当然想玩。

罗元良说:“剪兔毛要两个人合作。”罗元良又看向章修严和周聿林。

章修严说:“我和袁宁来,你在旁边指导。”

罗元良点头。

周聿林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