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岑康一跌在地,在场多数人的心都被一揪。这少年虽爱胡说八道,但言语乖巧讨喜,又无私心,众人都不想他出事。匀书和洗剑大惊叫道:“陆哥哥!”登即一齐跃到他身前,将他护住。洗剑伸手抵在匀书背上,匀书集两人之力使一招“中流击揖”,出其不意将傅德逼退两步。

  端木容甄跃上高台扶起陆岑康,见他神智虽清醒,但脸如死灰,双目黯淡,不似往日飞扬跳脱,不由怒从心起,喝道:“傅帮主,你说比武点到即止,为何重手伤人?”傅德冷笑道:“端木公子,他技不如人怎怪得老夫?”

  端木容甄性子再好,此时也忍不住道:“你是堂堂天下第一大帮帮主,难道就为他顶撞你两次,便要取他性命?”

  傅德道:“他既知我是一帮之主,怎可处处和我作对?我既已有安排在先,他怎可随意更改?老夫说一不二,岂容人一而再、再而三不懂规矩?”

  端木容甄冷笑道:“原来是因为他冲坏了帮主的安排,帮主才下重手伤他出气。却不知帮主原先的安排,有何用意?”

  傅德“哼”了一声,道:“什么用意?老夫无非都是好意。”

  忽听一人慢慢说道:“你真是好意?”这声音甚是轻柔,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觉说话者就在身边,讶然四顾。傅德喝道:“是谁说话?”匀书和洗剑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喜道:“少爷回来了。”端木容甄心头不禁一松,心道:“好了好了,映雪平安无事。”

  只见两个黑衣奴抬着一顶轿子,从会场大门旁若无人昂首步进。这两人相貌奇丑无比,脸上似被刀剑横竖砍过无数回,早已毁得不成样子,但身材高大伟健,两道奇峻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他人心思底细。群豪见了都觉背上有些发冷,却又退后不得,那脚跟子似乎被钉住。

  龙头帮弟子亦无人上前拦阻,各个心里发怵,傅德忘了发号施令,瞧得呆了。竟有人坐着轿子闯进武林大会会场,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抬轿子的人又这样丑怪,更叫人好奇。

  这两人将轿子抬至台前,忽地同时飞身而上,同时双脚落地。这份轻功,群豪皆是一凛。要知道这高台,轻功稍差便上不来,何况他二人还抬着一顶轿子,一前一后竟能同时起跳落下,可见不但轻功高明,而且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傅德不由收敛了些霸气,拱了拱手,道:“何方高人,光临敝处?”

  那两丑人将轿子恭恭敬敬地轻轻放下。场上鸦雀无声,人人屏气敛息,要听听这位好大架子的贵客究竟是谁。轿中客沉默片刻,方道:“不速之客来得鲁莽。在下萧映雪。”

  这三个字好似有魔力一般,全场一时静默如坟场。群豪们耳边却如炸开一个春雷,心中只有一个名字:“江南萧映雪,是江南萧映雪。”

  傅德总算第一个回过神来,重施一礼道:“原来是萧前辈大侠大驾光临,敝帮蓬荜生辉。”萧映雪轻轻一笑道:“你尚未见过我面,怎知我是老是少?这前辈二字,是否叫得过早?”傅德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就请移步,让在下等一睹风采?”

  萧映雪道:“你想见我?”

  傅德道:“关于阁下的传说已经遍布武林,大名如雷贯耳,却无人有幸见到阁下的真面目。如阁下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岂不埋没了受之父母的发肤?”萧映雪听他讲得如此刺耳,便道:“如果我又老又丑,岂非辜负帮主一片期望?”傅德一时语塞,只得嘿嘿一笑。

  那两个黑衣奴替他掀起轿帘,萧映雪慢慢走了出来。众人瞪大了眼,想瞧瞧这位名动武林的传奇人物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惜他戴了顶长纱垂胸的斗笠,仍无法瞧清真正面目。

  他身穿一件雪白丝袍,脚登一双雪白的羊皮靴,全身上下未染纤尘。他双肩挺直宛如刀削,长袍虽然宽大却难掩倜傥体态,举手投足间万千风流莫可学。听他声音,瞧他装束,让人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亲近仰慕之意。

  傅云燕目不转睛道:“妹妹你看,原来传闻都是真的,萧映雪确有其人。”她又说了一遍,仍不见妹子出声,扫头一看,却见傅钟燕呆呆望向台上,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见到他了。”傅云燕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也叹了口气。

  洗剑和匀书走上前,双双施礼道:“少爷。”萧映雪道:“扶陆少爷下台医治。陆岑康,你伤得怎么样?”陆岑康勉强可以说话,道:“不知道,死是死不了。”洗剑匀书扶着他慢慢从台子边上的楼梯走下台,端木容甄急忙上前搀扶,胡长风上来给他搭脉。

  傅德故意大声道:“阁下此次大驾光临,也为争那前五之名?”萧映雪摇头:“我的来意不妨讲明,在下想请帮主放弃这次大会。”傅德心里一跳,道:“却是为何?”

  萧映雪道:“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都有一技之长,也都有势力范围,强加控制反而日久生乱。再者大会上当场比试,胜的固然欣喜,输的却未必甘心,私下里互不服气,寻上门报丢脸之仇,又会死伤无数。今日之会反种下无数祸根。红尘中数不清的英才奇侠,如果硬要定出武功前五之名,岂非给这五人惹祸上身?个中情由,还请帮主三思。”

  他这番话说中了不少人的心思,群雄此刻不禁想道:“不错,若是我夺了那个名头,只怕再没好日子可过。谁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我名扬天下?”

  傅德道:“此言差矣。老夫完全一番好意,不忍见年复一年武林同道相互残杀,死伤惨重,才苦苦思索得了这个主意,若有个江湖中人都愿听其号令的仲裁组织,岂不可减少了纷争?”

  萧映雪道:“既要减少纷争,大可请大家坐下来慢慢商议,何必刀剑相加?”傅德道:“武林不比其它,如不一刀一枪比出个真章,江湖汉子有谁肯首先服软?谁武功高谁就有理,这不是江湖上一直以来的道理?反正我一片好意,阁下硬不接受,我也无法。”

  萧映雪摇头道:“一番好意?只怕未必。”傅德怒道:“你这么说是何居心?”萧映雪道:“我来路上碰到一位朋友,他对我说了些话,使我对帮主的用意颇感怀疑。”

  傅德道:“这人是谁?”

  萧映雪淡淡地道:“你想见他?”

  傅德被他一问,心里不禁发虚,但瞧见群豪都在等他回答,只得说道:“你叫他出来,我当面问他。”

  萧映雪道:“好。”他抬起了头,道:“楚先生,请您到台上来。”

  一条黑影闪电般地从群豪头顶掠过,竟无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人身法极快,眨眼间便到台上。他身材消瘦,脊背挺得宛如标枪一般笔直,容貌甚是眉清目秀。只是那双眸子说不出的清冷,被他看到的人都有如坐针毡之感,不禁各出了一身冷汗。

  萧映雪道:“这位楚惜刀先生,傅帮主想必认得。”

  傅德绝没料到楚惜刀会在此时出现,竟愣住了。群豪听见这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就是当今最厉害的杀手,号称“追魂无形”的楚惜刀,登时哗然。这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第二十一章 恩怨

  萧映雪道:“楚先生,你说傅帮主在洛阳柜坊存入二十万两黄金,要你刺杀得到前五称号高手中的两位,可是真的?”

  楚惜刀冷冷地道:“虽然他们排名极高,楚某未必杀不了他们。”

  同在台上的袁潮汐忽然问道:“杀掉两人?却是为何?”楚惜刀冷冷地说:“我只管收钱杀人,没空问情由。”傅德怒喝道:“好你个楚惜刀,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嫁祸于我?”踏前两步,却被萧映雪拦住。

  楚惜刀瞟他一眼,忽地振刀向台上的杏木地板一劈,刀背只轻磕了一下台面,台上却突然长出一条狰狞的长蛇,裂开的地板蜿蜒曲绕地朝一个方向急速驰去。咔咔数响间,那高台赫然现出一道长纹,横亘两侧,却又无碍台上众人站立。

  这一份巧劲与内力惟有台上众人看得明白,傅德也不由心惊,又看了萧映雪一眼,犹豫起来。楚惜刀却在这当儿掏出存券,道:“我虽然爱钱如命,杀人也有规矩,这个还你,另请高明。”

  他将存券往台上一扔,忽地掠起两丈,依旧从众人头上飞掠而过。龙头帮两位舵主喝道:“不许走!”跃起拦阻。空中似有刀光一闪,这两人长声惨呼,跌下地来,捂住断了的右臂惨叫连天。楚惜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要走,谁拦得住?”

  群豪见他如此武功,面面相觑,心中惊叹不止。傅德大觉丢脸,厌恶地一挥手,龙头帮即有子弟将那两人扶下。

  袁潮汐转向傅德,道:“却不知帮主雇楚惜刀刺杀同道,于大会有何裨益?”傅德急道:“袁教主不要听他胡说,我何曾……”萧映雪道:“少了两人对帮主大大有利。帮主原是大会东道,又领了中原第一帮,到时再指定两个心腹之人,那么帮主便成了武林霸主,号令天下。”

  傅德怒道:“绝无此事。两位都知道那姓楚的不过是个杀手,冷面冷心。这种人的话,也可以信?”袁潮汐看了看萧映雪,眼中信了八九分,听了这话冷笑道:“天下武林是一家,本该同气连枝。如果有人想独霸江湖称王称霸,我圣水教第一个不答应。”

  麦杰仁在台下大声道:“傅帮主,想不到你用心如此狠毒,俺平日竟信错了你。”群豪亲眼看见傅德重伤陆岑康在先,又有楚惜刀的一番话,再加上萧映雪和袁潮汐的表态,就是不全信也起了大半疑惑,纷纷站起来责问傅德。

  傅德眼见明明大事将成,忽地多了一个萧映雪,顷刻多年梦想全盘落空,忽地抢前一步,运起十二成功力,双掌疾拍萧映雪胸前要穴。

  这一掌出其不意,来得毫无预兆,台下群豪不禁惊呼出声。谁知一直立在萧映雪身边的那两个黑衣奴忽地起齐齐跨前一步,四掌齐出,声势惊人。傅德险险避过,连退了三四步才站稳,心中骇然。

  其实两个黑衣奴的武功尚不及他,但这两人天生默契,心意相通,再加之两人合力,反将傅德逼退。萧映雪微微一笑道:“难道帮主竟有杀我之意?是不是也因我和陆兄弟一样得罪了帮主?”

  傅德到了此时不敢妄动,万一弄巧成拙,他龙头帮弟子虽众,但台下好汉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人物,若杀伐四起,对他更为不利。他不得不沉住气冷笑道:“岂敢,老夫不过想试试阁下的武功,是否如传说中出神入化?”

  萧映雪微笑道:“帮主既已心平气和,想必会考虑刚才的提议。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就此告辞。”抬步走向轿子。

  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且慢。”

  这声音无比悦耳,原来是那名叫颜婉幽的少女第一次公开说话。她缓缓走上台来,两眼紧紧盯着萧映雪,目光甚至比楚惜刀的眼神更叫人心寒。萧映雪微微一怔,这少女美貌生平未见,只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冷傲,望他的眼神仿似有血海深仇。

  “姑娘,你叫我?”

  颜婉幽冷冷道:“正是!你就是萧映雪?”

  “正是在下。敢问姑娘有何见教?”

  颜婉幽目光更冷,慢慢道:“我要杀了你,以雪我师父心头之恨。”

  萧映雪一怔,道:“尊师何人?”

  “你不必知道,总之你该死便是。”

  “姑娘想必有些误会。在下一向少与人争执,又不认得令师,不知如何会得罪他?”

  “你既然活在这世上,便是得罪了家师。你既令我师父不开心,我便要杀了你。”

  萧映雪听她竟如此蛮横,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傅德早就下了台,冷笑不止。颜婉幽初到洛阳时便找他打听萧映雪的下落,傅德探出两人有仇,于是热情相待礼为上宾,他生怕萧映雪会来坏他大事,因此留她至今。

  台上剩下他们二人。群豪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台上。

  匀书本来对颜婉幽极有好感,这时见她竟与萧映雪为敌,不禁又气又急,又恨看错了人,大声叫道:“这位姐姐,少爷与你素不相识,你却要杀他,你……你真是莫名其妙。”

  颜婉幽也不理她,道:“其实这段仇恨早在三十年前就结下,只怪你命不好,注定早死。”萧映雪听她提到三十年前,猜想这事定与师父有关,便道:“姑娘既然要杀我,不知如何杀法?”

  “自然公平交手,你若输了,我就一刀杀了你。”

  “你若输了呢?”

  “你一刀杀了我也罢。”

  萧映雪不由轻笑:“我和你又没深仇大恨,杀你干什么?”

  “你不杀我,我还是要杀你,一次杀不成,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洗剑大叫道:“你疯了么?打不过人家,人家饶你性命,你还要……”

  颜婉幽道:“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哩,不必多说,你出招吧。”

  萧映雪暗暗叹息了一声,道:“既是你要杀我,请姑娘先出手。”

  颜婉幽也不客气,长袖飞舞,霎时便将他上下左右的退路全都封死。萧映雪微觉意外,这少女每一招出手,都似天生练来就是对付他。无论他如何闪避,每招使出,那少女必有一式相克。洗剑急道:“这下糟了。原来这姑娘果然存心来和少爷拼命。你看她出招,哪有这样狠的?”

  颜婉幽招招急攻,飘忽灵动姿态清华,犹如千手观音翩然下凡。萧映雪则处处退让,仿佛高山流水,眼看行到水穷,依旧无止无尽毫无断绝,尽管颜婉幽有克制他的方法,他却挥洒自如,并不拘泥于招式。

  台下群豪瞧得头晕目眩如堕云端,萧映雪和颜婉幽的功夫都是闻所未闻,每一举手投足在他们看来无不莫测高深,费尽了眼力也仅看出一二分。即便如袁潮汐这等高手,亦是看到目不转睛,惊叹不已。

  两人缠斗,瞬息过了数招,萧映雪看出端倪,知她必与师父渊源极深,不愿下辣手。颜婉幽却不领情,渐渐将他逼到台边。

  群豪不知道他们已经换了多少招数,不知为什么,反希望这场比试不要停下,看见这样的人交手,真是十年难遇。他们虽在生死决斗,却仿佛在做天下最美好的事,那种韵味令人不由都陶醉了进去。

  以袁潮汐的眼光,竟瞧不出这两人中谁的武功更高些。傅德心里焦急,只盼颜婉幽快些取胜。陆岑康伤得虽重,好在胡长风已让他服下了“九转保命丹”,神志清醒许多,瞪圆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

  端木容甄一边观看,一边暗暗思索,他怎也想不明白楚惜刀为何和萧映雪一起,且甘愿放弃二十万两黄金来作证?他素来了解萧映雪,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人,但又为何他不怕误了时候,一回来先去找轿子,由人抬入会场。种种疑虑,他百思不得其解。

  颜婉幽出尽全力。她每每就要取胜,萧映雪总有办法闪避得开。萧映雪见僵持不下,便道:“姑娘,你我都无法取胜,这次算平手可好?”颜婉幽听他激战中犹可开口说话,不禁吃了一惊,手中一缓。萧映雪正好一掌拍向她肩头,见她忽有破绽,急忙收势,退了一步,道:“姑娘以为如何?”

  颜婉幽自知方才若非他及时收手,早已受伤,她却不愿领情,冷哼一声道:“这次你虽然赢了,但我决不会轻易罢手。”萧映雪道:“真的就不能化敌为友?”颜婉幽道:“当然不可能,你我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萧映雪默然片刻道:“但愿将来有机会见到尊师,解释一切。”

  颜婉幽瞧了他半晌,走下高台,带着她的侍从飘飘然去了。

  第二十二章 奇毒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