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州志vol007


亲爱的姐姐:

此刻你或许已经在参加毕业考试的途中了,但我必须立即写信告诉你这个奇迹。
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连陪伴母亲多年的护士也觉得难以置信:今天我到疗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她短暂地睁开了双眼。
母亲很虚弱,也很安静,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醒了。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轻轻喊了你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像一个只拧上半圈发条的古董玩偶,再次昏迷过去。医生赶到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微笑。
给母亲试用新药已经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效果。

医生说,母亲的神志其实并不完全清醒,记忆也还停留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过去的四年对她而言并不存在,所以才会把我误认为是四年前的你。
我想这是种幸运,这样她就不需要知道她昏迷之后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
伯父给我汇了下个学年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比去年还多一些,所以这个暑假我打算暂停打工,留在疗养院照看母亲。医生说她最近很有可能再次醒来,不过很难说会清醒多久,也不一定能回复神智。如果下次母亲醒来的时候还是叫我‘珊希’,我不会试图去纠正她,请不要介意我借用你的名字,
毕竟她也许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再醒来的机会。我希望她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只感到快乐,不必分心去考虑别的。
祝你毕业考试顺利。考试结束后能来疗养院吗?盼望见到你。

 

爱你的,妹妹

 

信是今早出发前最后一刻收到的,还来不及读就要登机了,珊希只好把它匆匆打印出来,随身带着。从登机的那一刻起,毕业考试就已开始,考生的一切对外通信必须暂停。即使写了回信,也得等到考试结束才能发出,可是她一路上还是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妹妹说得对,母亲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四年前,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被裁议院审查,母亲在焦虑中服下过量迷幻剂,严重伤害了中枢神经系统,昏迷不醒。医药费一度难以维持,后来靠着伯父的资助和担保,也还是住进了最好的疗养院。母亲这些年来过得确实像棵植物,但无疑是一棵被精心照护的植物。
就算母亲知道每一家贵族公学都拒绝了妹妹的入学申请,珊希被预备军官学校延迟毕业,连降两级,就算母亲知道父亲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时候,用的是她陪嫁的那支象牙柄古董左轮手枪:就算母亲知道后来警方把那支作为证物的枪还给珊希和妹妹,她们却不得不又把它交给拍卖行换钱买食物……又能怎么样呢?
母亲永远只会一面哭泣,一面用大杯的烈酒送下一把一把五颜六色的迷幻药,躺在柔软洁白的病床上沉睡四年,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珊希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面座位上的人人也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啊?都第三次绕回这里了,这次会不会真的要降落了?”他问。
回答他的只有乏昧而平稳的机械噪声,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珊希也一样,只是从手中的信件上抬起眼来,看了看头顶。
这是架运输机,客舱狭窄,更谈不上舒适,坐了十个人已经略显拥挤。客舱的天花板是平铺的全景屏幕,在半躺的休息模式下,外面的景象一目了然。熟悉的灰红色星球在视野中急遽放大,他们搭乘的穿梭机正在高速接近火星。
火星是凯罗伦帝国的首星,荒凉的红色表面上散布着着首都奥林匹亚与另外十几座庞大的半球都市.容纳了约五分之一的帝国人口。他们就读的预备军官学校本身就是—座环绕火星运行的巨型空间站,从学校直飞火星表面只需四小时航程。
可是这十几个小时以来,这架空天运输机始终只是在太空中胡乱绕行,路线完全随机,找不到任何规律,也无法推断它真实的目的地。
发问的家伙嘴里嚼着两根细长的甘草糖棒,糖棒一颤一颤,如同一只甲虫摇着敏锐的触须:“没错,保密条例是明文规定,为了甩掉潜在的跟踪,前往机密地点的途中必须进行一定时长的迷惑飞行。可我们这只是毕业考试唉,有什么可机密的……”
珊希心头暗自一悸。确实如此,再这样下去,就连她那点仅余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这些对底舱里的“货物”还一无所知的大孩子们,还能忍耐多久呢?
幸亏那个人的思绪很快又跳到了别的问题上:“不知道毕业考试到底考些什么?听说每个中队的考题和考场都不一样诶。我曾外祖父毕业正好赶上巴伦西亚空间站叛乱,直接开到前线,只要活着回来都算考试通过。但是现在根本没仗可打,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边境海盗,也不可能让我们去剿灭他们呀,我们这帮人出了模拟舱就什么也不懂……”
珊希直接在座椅上翻了个身,用沉默的后背对着他。就算每个人心里都埋着同样的疑问,也只有这家伙会这样喋喋不休,仿佛他思考时用的不是脑,而是嘴。不过,那倒是一张即便塞满了零食,也常常能切中要害的嘴。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其他中队都是乘军机出发,只有我们搭了个破运输机啊?‘送子鹳’这种型号根本是用来给学接餐厅送补给的吧。你说底下的货仓里装着什么?我们的考题总不会是押运几百吨马铃薯吧?”
马铃薯……如果真的是马铃薯就好了。把它们送进厨房,稀里糊涂混个毕业,她也就可以从此自由,做一份寻常的工作,过—辈子寻常的日子。
其实伯父当初就说过,这并不是交易,也没有契约可言,如果她不愿意加入计划,大可以直言拒绝。她却立刻一口应承下来,母亲和妹妹的一切开销全都仰赖伯父,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立场。至于这个庞大的计划到何时才算正式结束,何时才不需要她的存在,当然不是她能够过问的事情。


那人伸出穿着飞行靴的脚,轻轻踢了踢珊希的靴子:“你说呢?你说呢?”
“泽维尔,你就不能去烦其他人吗?”珊希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瞪他。
“这些家伙看起来像是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么?”泽维尔叼着的甘草糖棒灵巧地转了一个圈,遥遥指向身边的队友们,“队长大人永远在冬眠,不用说了。而我们的王牌飞行……嘿嘿,不对,王牌模拟飞行员,昨天下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早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块木头了。”
珊希咬住下嘴唇。

其实泽维尔没说错。“送子鹳”的体积虽然庞大,客舱却紧凑得像个豆荚,她的队友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十几个小时,早已不复出发时的兴奋,多半是在睡觉或戴着头盔玩游戏,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拆装武器消磨时间。
队长海恩的身体一向虚弱,一个学年里总有一两个月要请病假,最近越发苍白嗜睡,简直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清醒着毕业。此刻他也还在睡着,纤长优雅的躯体蜷成一团,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确实像是冬眠中的蛇。
原本安德里亚很少放过这种恶作剧的大好时机,他曾经在海恩手心挤上果酱,又往他脸上滴水,海恩熟睡中觉得痒,迷迷糊糊用手去擦,却抹了自己一脸果酱,让全中队笑成一团。可是安德里亚这一路上却出奇的沉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他面孔线条原本就秀直傲慢,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了凛然的锋利。
今天清晨,珊希从宿舍的天台上看见一架穿梭机直接降落在校区专用的空港,把安德里亚送回宿舍。那架穿梭机尾翼喷涂着星冠与权杖的皇家纹章,有权使用那种纹章的只有皇帝与皇后,而皇帝已经从世人眼前消失了十九年。
皇后急召安德里亚觐见,难道就是为了提前一夜向唯一的侄儿透露关于“货物”的消息?她静静地思量着。不,一个少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至少会有几分喜悦的模样,可是安德里亚的神情却让她想起每天早起时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像是站在无尽迷宫入口,再无退路的旅人……也像是一道被打磨得寒芒迸发,却不知最终要刺向何人的利刃。
泽维尔肚皮上堆满了零食的包装袋,他挨个儿抓起来,把袋子里剩余的残渣抖进嘴里:“再说你以前读过一次三年级,总该比我们知道得多点吧。”
珊希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语气更加冷淡:“我是曾经读过一次三年级,但是没能参加毕业考试就被降级了,当时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了,他们的考题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泽维尔知道说错了话,急忙直起身来:“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
“孩子们,整理一下,我们准备进入大气层了,会有点颠簸。”扬声器中前舱驾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唠叨。珊希把信折好,塞进贴身的襟袋。泽维尔也跳了起来,忙着收拾一身的零食空袋。
邻座的人蠕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他的个子不高,面庞稚嫩,几乎不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更不像是那位威仪慑人的伯父的儿子:“……我们要到了吗?”
“应该快了,诺亚。”珊希伸手帮他擦去额上的细汗,“胃还疼吗?”
诺亚摇了摇头:“睡了一会儿好多了。我猜之前是太紧张了。”

他们已经绕到火星向阳的一面,壮观的弧状地平线横亘过整个屏幕。

身下的坐椅外形开始逐渐收拢变化,将乘客的大半身体稳固地包覆在内,同时沿着地板上的轨道滑行,退回客舱两侧。十几秒之内,两列舒适的座位就变成了一只只结在舱壁上的软胶茧壳,预备应对大气层内的颠簸。海恩依旧没有醒来,只是随着茧壳的收拢,无意识地改变了睡姿。
星球的褐红表面隐约有山壑脉络浮现,惊人巨大的流云漩涡横亘其上,有如血红眼球上破裂的苍白瞳孔。火星本是一颗很少被云翳包围的星球,那团云涡其实是直径近千公里的夏季尘暴,已经在火星北半球肆虐了近两个月。
云涡在屏幕上急速放大.几分钟内,他们已经逼近了暴风圈的瞳孔。“喂!这是怎么回事……不要冲着那里去吧!”泽维尔的哀叫声响彻机舱。
“送子鹳”没有选择其他天气晴好的降落通道,而是毫不迟疑地向着云涡深处急速下降,投入暴风眼。
狂烈旋转的暴风圈像个硕大无比的漏斗,四面壁立的都是彤云雷电,暴风眼中却平静得可怕,如同一条隧道,刺穿动荡的尘暴中心,指向地面。越往下降,壁障越薄,降至云层底部时,穿梭机骤然拉平机身,向外突围。机身与混沌大气剧烈摩擦,隆隆震动,像是燃烧的彗星拖着白热焰流在云间飞蹿。
“有哪里不舒服吗?”珊希从自己茧壳里伸出一只手去握着诺亚,为了压过噪声,不得不大声叫喊。空天运输机降落的舒适度与客机无法相提并论,虽然在模拟训练中经历过各种极端环境,但那都是在严格的监测下进行的,还有医疗队时刻在旁待命。这是诺亚他们第一次在真实环境中执行任务,任何闪失都可能造成血淋淋的后果,不由得她不担心。
诺亚脸色发青,却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也握紧了她的手“好羡慕啊……我的堂姐怎么都是些只知道买珠宝和听歌剧的家伙啊?”泽维尔在—旁嚷道。
“因为我的运气比你好呗。”诺亚毫无城府地笑着,声音被震得断断续续。
珊希也淡淡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脱离暴风圈的过程异常顺利,运输机很快就离开尘暴区域,进入安定的季风气流。假想中的追踪者即便没有被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迷惑飞行甩掉,也不可能在那样的暴风中咬住“送子鹳”。
平稳的机翼下掠过无数深谷与高山。白日将尽,山岭起伏一望如海,金红的尘埃在夕照中缓缓涌动。以山脊棱线为界,地表被鲜明地割裂为猩红与漆黑,仿佛是鲜烈的火焰和暗寂的灰烬,一眼望去,大地似在永无止境地燃烧与熄灭。
“这山也太陡了,这沟也太深了……这几千公里都找不到—块能建殖民都市的平地吧!”泽维尔人被固定在茧壳中,单—颗脑袋转来转去,紧盯着全景屏幕,赞叹不休。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珊希觉得有些好笑。
泽维尔摇头:“我是个乡下人,我父亲的封邑在天王星附近,很远的,上学之前我一次都没来过火星。”
诺亚也抬头看着头顶的屏幕:“这是火星西半球上最大的一片死地,—千多年前,人类还没有进入太空的时候,就已经用望远镜发现了这里,把它命名为‘诺克缇斯迷宫’,很贴切的名字啊!”
“送子鹳”猛地向下俯冲,潜入迷宫深处,飞行一段后又陡然拉高,在迷宫中看似漫无目的地反复回旋升降。以极高速度兜了几个直径数百公里的大圈子之后,泽维尔最早领悟了状况,捂着脸喊起来:“不要吧,又来了?这次要转几个小时?”
仿佛是要回答他的问题,客舱前方的金属壁障发出响动,喀哒喀哒地向两侧折叠收起,驾驶舱与客舱之间的隔断消失了。这架庞大得空天运输机原来只有两个驾驶,其中年长的一个背对着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孩子们,本机机长向你们致意。看来我们有必要开个短会了。”

“什么?”泽维尔从脸上挪开双手,绝望地问。

“‘送子鹳’刚离开尘暴,我们就检测到附近有个身份不明的飞行物。经过刚才15分钟的确认,它跟随的目标就是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泽维尔尖叫。

年轻的副机长转脸看着他们,一只胳膊轻松自在地搭在椅背上:“我们已经有了个不错的方案,只是会有点颠簸。各位没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倒数60秒,然后关掉全部主副引擎。”
“怎么会没有……唔!” 泽维尔的嘴被人用一个氧气吸嘴堵住了。

“没有意见。”身后有个人打了个呵欠,声音还是睡意蒙眬,命令却有条不紊,“E271中队全体注意。打开飞行服磁力爪,自我固定,使用氧气吸嘴,做好失速的准备。”
队长海恩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