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洛瑞是否就是第一期勘探刚刚返回时的洛瑞?假如一个人遭到根本性的破坏,其行为模式还能维持多久?你想起维特比说过:“我觉得这就是一所疯人院。但整个世界也是疯人院。”

  “一段时间过后,你是否感到厌倦?”你问他,“一直向前进,却永远无法到达终点?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真相?”

  “要知道,葛洛莉亚,”他说道,“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那第一次的感受,穿过边界上的门户,然后返回。哪怕穿越一千次也没用。我们是奉献的祭品,我们很迷惘。我们穿过一道鬼魂之门,来到幽灵之地,还被要求在余生中面对这一切。”

  “如果X区域来找你了呢?”

  洛瑞站在你面前,眼神依旧很茫然,仿佛神不守舍,但他已被逼到极限,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这一暂时的安慰让你的步伐充满活力。阳光再次出现,水獭也回来了,你坐在岸边看着它嬉戏腾跃,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终结。

  0024:灯塔管理员

  ……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夜间听到:猫头鹰的啸叫,夜莺,几只狐狸。令人愉悦。令人欣慰。

  灯塔的灯头一片漆黑。灯头一片漆黑,他身体里似有某种东西发散出来,或者说想要通过他去往别处。深渊的阴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盛开于头颅中令思维扩展至任谁都难以承受,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因扼杀之果而获启示,得狂欢。

  他仍未从酒吧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始终相信当时如果走回去,就能证明那只是幻象,甚至是个糟糕的玩笑。老吉姆血肉模糊的手指敲击着琴键。莎蒂失落的眼神,莫名其妙的话语。布拉德呆呆地站立,注视着墙壁,仿佛有人把他定格在那里。谢天谢地特鲁蒂已经离开了。再见到葛洛莉亚的时候,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跟查理说?

  索尔停好卡车,踉踉跄跄地走向灯塔,打开门锁,然后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门,站在入口处使劲喘气。他要打电话给警察,让他们去酒吧,查看一下可怜的老吉姆等人。他要打电话给警察,然后尝试联系在海上的查理,然后打电话给任何他想得到的人。因为这里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比他的病情更可怕。

  但没人应答。没人应答,电话不通。他可以逃跑,但去哪里?灯头灭了。灯头灭了。

  索尔拿着一把信号枪,跌跌撞撞地走上楼梯,一手扶着墙,以保持平衡。那刺痛也许是昆虫叮咬,也许是入侵的前奏,也许什么都不是,跟这一切没关系。他一边想着,脚下一滑,差点儿跌倒,台阶有些潮湿,他的手也摸到墙上黏乎乎的东西,不得不在牛仔裤上擦了擦。“轻骑兵”,他们给他吃了实验药品,或者让他暴露在仪器的辐射中。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靠近塔顶,冷风呼啸而下,他很乐意接受这股寒意,因为能帮助他抵抗悄悄重现的症状,也说明在他头脑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他感觉到强烈的潮汐力和一阵震颤,他燃烧起来。

  抑或是灯塔在燃烧?因为楼梯顶端有一团光亮在等着他,而且不同于此刻楼梯和墙壁上散发出的绿色荧光。不,他看得出来,这是一团强烈而目标明确的光。但这并非镜片组里发出的光,他在灯房下方犹豫了片刻。他伏在楼梯上,不太确定是否要看一看这取代了旧灯头的新光源。他的手在颤抖。他在颤抖。他无法将老吉姆的手指从脑中驱走,也无法屏蔽那不由自主冒出来的一段段祷文。他无法抵抗,无法制止。

  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不能放弃。

  他站起来。他转过身。他走进灯房。

  地毯已被挪开。

  活板门敞开着。

  那里面射出一束光。它弯曲回旋,却没有随随便便落到地板上,也没有射向天花板,而是形成了一道门,或者说一堵墙,从值班室底下冒出来。

  索尔紧握信号枪,蹑手蹑脚地靠近活板门和光源,同时,他也感觉身后的楼梯变得越来越古怪,因此不宜回头观看。他屈起膝盖,望向值班室内部,脸和脖子感受到光的热量,胡子也仿佛要被烤焦。

  一开始,他只看见值班室地板上有一大堆纸,似乎是许多笔记本,如同一头由无数阴影与反光构成的巨兽,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簇幻影与幽灵,虚无缥缈,忽隐忽现,让他摸不着头脑,因为它或许并不存在。

  然后他的视线逐渐调节,光源变得清晰起来:一朵花。一朵纯白的花,八片花瓣,开在一株熟悉的植物顶端,其根部扎入下方的纸堆。这就是很久以前在灯塔草坪上引诱他的那株植物,一丝闪烁的光亮吸引他伸手触摸。

  索尔体内涌起一股近乎神圣的感觉,并伴随着一阵晕眩。此刻,光也从他身体里泄漏出来,穿过活板门,与下方进行交流。他似乎被拖着往前走,被紧紧拽住……被识别认可。

  为了与之对抗,他从蹲伏状态站起身,伸开双臂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地站在活板门边缘,凝视着下方旋转的花瓣。最后,他再也难以抵抗,坠入一圈纯白的火焰光晕之中,那是一簇如此纯净的烈火,被其烧成灰烬就像是一种解脱。那团光将他和周围的一切全都包裹起来,赋予神性,令授予者与接受者联为一体。

  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醒来时,他仰卧在值班室的地板上,望着上方。没有成堆的笔记本。没有不可思议的花朵。

  只有亨利和苏珊的尸体,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表情淡漠,因此更加令人惊恐。他连忙从他们身边退开,爬向远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阴影里似乎有一株疲软脱水的植物遗体,但他只想离开此处。

  他爬上梯子。

  通往栏杆的门敞开着,一个黑影站在门前。手里拿着枪。

  这不可能,是亨利。

  “我以为你会离开得更久,”亨利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今晚甚至不会回来。也许你会去查理家,不过查理出海捕鱼了——而葛洛莉亚跟她父亲在一起。不过这么晚她反正也不可能出来,而且帮不了你什么。所以,你应该清楚眼前的形势。”

  “你杀了苏珊。”索尔说,即使到了此刻他仍不敢相信。

  “她想杀我。她不相信我的发现。他们都不相信我。连你也不相信。”

  “你杀了你自己。”杀了你的孪生兄弟。他知道自己来不及掏出信号枪,甚至来不及冲出去,逃下两步之遥的楼梯,亨利会先开枪。反正无论如何都没有用。

  “真奇怪,”亨利说。先前他神志恍惚,仿佛受到伤害,亟须救助,此刻却忽然恢复了清醒,“杀死自己感觉真奇怪。我以为它就像是幽灵。但也许苏珊是对的。”

  “你是谁?”

  亨利不理会他:“我找到它了,索尔,就像我说的那样。或者说它找到了我。不过跟我想象中不同。你知道它是什么吗,索尔?”语气近乎哀求。

  亨利的问题没有合适的答案。

  他朝亨利跨出两步,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动作。他是一只腹部呈黑色的信天翁,悬浮在高空的气流中,滑翔于云层之下,如同一团不断移动、纵横游弋的光与影,而遥远的下方,是站立在灯房里的索尔和亨利。

  索尔跨出第三步,那株植物就像是头脑中的信号灯。

  跨到第四步,亨利开枪击中他的肩膀。子弹穿透身体,而索尔一点感觉都没有。索尔依然高高地悬浮在上方,专注于飞行,寻找上升气流,他是几乎从不降落地面的动物,不停地飞来飞去。

  索尔冲向亨利,用流血的肩膀顶撞亨利胸口,两人踉踉跄跄,纠缠着跌出门外,移向栏杆,亨利的枪从手中滑落,沿着地板打转滑行。当他近距离地注视着亨利的眼睛,索尔感觉亨利像是在极远之处,似乎有一种时延——接收,确认和回复的过程中有间隔或延迟:讯息来自遥远的彼方。仿佛亨利正在应付其他完全不相干的状况……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观察与判断索尔。当你藏起脸,他们充满恐惧;当你夺走他们的呼吸,他们便会死亡,重归尘土。

  因为亨利将他们俩拖向栏杆。因为亨利紧紧抓住他,将他们俩拖向栏杆。然而亨利却对索尔说:“你在干什么?”但索尔并没有干什么,是亨利在拖拽,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是你,”信天翁终于说道,“是你在拖,不是我。”

  “不,我没有。”亨利已恐慌至极点,挣扎扭动,试图脱身,但依然将他们加速拖向栏杆。亨利乞求他停下,因为他自己无法停止。然而亨利的眼睛并没有传递出同样的讯号。

  亨利重重地撞到栏杆,片刻之后,索尔也撞了上去,并被冲击力甩到一边,接着他们俩都翻落下去。亨利松开手,但为时已晚,他咽喉中发出的尖叫被风卷走。索尔在他身边一起坠落,穿过清冷的空气——他迅速下坠,速度太快,而另一个他依然俯瞰着一切。

  浪花仿佛白色的火焰,在沙滩上来回涌动。

  我为地球带来火焰;它若是已被点燃,我欲何如?

  他落地时发出可怕的撞击与爆裂声。

  0025:总管

  在那极度困难的片刻间——几乎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总管有一种融会贯通的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孤立的,就像局长乱七八糟的涂写,其实也符合某种宏大的规律。压力逐渐增大,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或许永远不会离他而去,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然而他的体内涌起一曲强烈的音乐,他并不完全理解。他沿着弯曲的楼梯一步一滑往下走,时不时需要稳住自己。他的左臂毫无用处地悬于身侧,父亲的雕像攥在失去知觉的手中。光亮感从他的嘴和眼睛里溢出,同时也填满他的全身,爬行者似乎加快了这一进程。他的脚下会打滑,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正在发生变化,他明白,自己已不完全是人类。

  老朋友维特比依然在他身边,而洛瑞在背景中一边咯咯嗤笑,一边挥舞着胳膊。他尽力握住父亲的雕像,这是他剩下的唯一护身符。这机器,这生物,或者两者的结合,能够操纵分子结构,能够在任何地方储存能量,能够隐瞒其众多的意图与诡计。它的体内有天使,还有自身风土的残留,亦即其家乡的痕迹。但它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它的家乡已经不存在。

  然而爬行者的伎俩如此简单:总管看到母亲站在那里,他有一种阴郁而原始的满足感,因为他能识别出这是幻象,对他不起作用 ——他已经原谅此人,因为事到如今,既然他已身处此地,怎么可能不原谅她呢?因此,他自由了,甚至在爬行者发起攻击前就自由了。爬行者的攻击令他异常痛苦,然而总管知道,痛只是附带效果,并非爬行者的意图,但没有哪种语言,哪种交流方式,可以连通人类与X区域之间的隔阂。一片草叶。一只苍鹭。一只蚁蜂。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清楚自己的下行速度和转化速度。他来到楼梯台阶最古老的部分——伴随着疼痛与恶心,他继续爬行,或者,他是在以四足奔跃? ——底下炫目的白光就像一株不死的植物,就像呼啸但静止的彗星。他已搞不清自己是否尚存有一丝人性。他决定迫使自己穿越最后的困境,克服痛苦,克服转身返回的强烈欲望,进入……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生物学家不曾到达的地方,而他却到达了。

  此刻,“总管”这个名称再次消退下去。此刻,他是一名雕塑家的儿子,他是一个生活在奇诡机密中的女人的儿子。

  父亲的雕像从他手中坠落,咔嗒一声掉在台阶上,逐渐静止下来,周围是前人留下的符号与标志。比如墙上的一串涂鸦;比如一只空靴子。

  他嗅了嗅空气,爪子底下感觉到强烈的灼烫。

  这就是他所剩下的一切,他不愿死在楼梯上;他不愿忍受最后的失败。

  约翰·罗德里格兹延展身躯,跨下最后几格楼梯,跃入光亮之中。

  0026:局长

  第十二期勘探前两星期,那台破旧的手机跟着你回到了家。你不记得带上了它。也不知道保安为何没有质问。她就在你的手提包里,然后出现在厨房桌子上。你想到几个可能的嫌疑人。也许维特比比你想象的更古怪,或者洛瑞就是想拿你作笑柄。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明天一早还回去就是了。

  那时候,工作与家的区别早已消失——你带文件回家,在家里工作,往小纸片上写东西,有时还往树叶上写,就像小时候一样。部分原因在于,一想到洛瑞将在报告里看到它们的照片,你就很愉快。另外,使用这些原料似乎更安全,不过你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文件档案中有一种细微的特殊“触感”,你无法明确指出,也无法予以计量。这一非理性的念头是你有一天工作到深夜时忽然想到的。你时不时进入盥洗室呕吐——抗癌药物的副作用,你向大楼管理员道歉,不过并没有告诉他你生病,只是胡乱编些愚蠢的理由:“我怀孕了。”怀了癌症,怀了可能性。有时你会感到好笑。吧台尽头这位亲爱的嗜酒老兵,你想不想当父亲?

  你今晚不想去悦星球馆,不想见喋喋不休的房产经纪和那些摇头晃脑的醉鬼。额外的训练使你非常疲惫。你必须北上,前往总部,与其他勘探队员一起参训,并接受作为领队的特别训练,以便完全理解催眠指令,理解那带有红灯的黑盒子有多重要——具体细节——有助于让队员服从命令。

  因此,你没有出门,而是开始播放音乐。不过稍后,你决定看电视,因为你的头脑混沌不清。你听见厨房外的走廊里有声响——也许只是阁楼上的物品自然挪移所致,然而你很不安。当你前去查看时,什么都没发现,但你取出藏在床下用作防御的斧子。然后你回到沙发,观看一部三十年前在南方拍摄的侦探片。那地方已成为不存在的区域,永远不可能复原。从前的那片土地总是让你无法忘怀——太多东西都已消失,不复存在。在汽车追逐的场面中,你注意观察背景,就像是翻看从没见过的家庭照片。

  你睡了过去,然后醒来,然后又睡了过去。接着,你听见有东西贴着厨房地砖悄悄爬行,就在视线之外。一阵惊恐的战栗传遍你的全身。那声音稍许有些急促,你难以分辨,不知是什么东西偷偷潜入了家中。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一动不动,等待听到更多声响,也害怕听到更多声响。你不愿站起身,不想去看等着你的是什么动物。然而它仍在移动,仍在发出噪音,你不能永远坐着。你不能坐在那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