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会子能想到三姑娘的不易,足见姑娘的心胸比她们都开阔。”抱弦诚心诚意道,绝没有半点抬举的意思,“外头都说谢家是富贵窝儿,可谁知灯下黑呢,姑娘能长在陈家,好过在谢家看人脸色吃饭。如今虽艰难些,咬牙熬上三五年的,总有出头的一日。”

清圆笑了笑,“三五年后,谁知道是怎样光景。”

“依我说,用不着三五年。”春台道,“那个丹阳侯嫡子就好得很。他今儿做什么上赶着来咱们家,还不是为了姑娘!”

清圆失笑,“为了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他和开国伯公子是至交,和大爷他们又是同窗,来谢家一回,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么。”知道姑娘一说起这种事来没个完,便转头吩咐陶嬷嬷,“照着我先头的话去办吧,别叫太太见了真佛。明儿过后,大家都各自小心,等她们回过神儿来,少不得要盯上淡月轩的。”

陶嬷嬷道是,趁着各处下钥的当口出了园子。

外面厨婢送晚间的饭食来了,春台带到前头花廊子底下铺排,抱弦上前替她围上怀挡,含笑道:“我打量春台那丫头说得没错,姑娘还是留意些吧。”

清圆是年轻轻的姑娘,一味留意谁家公子可堪托付,太早也太莽撞。不过转念再细想想,她们说得也没错,谢家终不是久留之地。老太太张嘴闭嘴要拿她当老姑娘养,这哪里是做祖母的该存的心思!千方百计把她从陈家讨回来,就是为了名正言顺葬送她的一生么?

横竖眼下不能急进,一切都得缓和着来。那封信自去发挥它的作用,清圆还如往常一样从容,但扈夫人那头,显然是有些不大太平。

那份不太平,连两个妯娌都瞧出来了,裴氏道:“大嫂子近日可是太忙了,脸色不大好。”

蒋氏只管调笑:“大老爷这就要回来,大嫂子只怕睡不得囫囵觉。”

清圆在边上略站了站,转身随三个姐姐进了老太太的上房。

孙女们逐渐大了,都到了许人家的年纪,老太太如今才拿她们当独立的人看待,愿意和她们说说家常话,“历来姑娘多的人家,头一个的婚事最是难办,头一个成了,后头一个扶持一个,姊妹们的婚事就不愁了。前儿开国伯家来下了定,清和我是不担心了,总算配的门庭不低,将来可以替底下妹妹们留意着。”说罢斟酌了下又道,“昨儿太太来找我,说起丹阳侯家的嫡子……瞧大太太的意思,是想替清如说合。”

老太太话才说完,清如脸红得滴血一般,因老太太不避人,做足了小意儿,揉着衣角嗔怪:“母亲也太性急了些,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清和鄙薄地撇了撇嘴角,转头瞧清圆的脸色。

谢老太太也有意无意地望向清圆,怅然说:“太太向来极有主意,看她铁了心的模样,我也不好驳她的面子。不过我曾说过,丹阳侯家这门亲不好攀,正头侯夫人只生了这一个,势必处处挑眼,那家的饭岂是好吃的,可太太偏不听。那小侯爷,我原只见过一两面,究竟性情如何也说不上来……你们姊妹冷眼瞧着,可怎么样呢?”

这就是有心探清圆的口风了,原本倒也不必忌讳她,只是那天才说了齐大非偶,今儿转头就应准了清如,到底清圆跟前不好交代。

清圆呢,虽面上憨憨的,却也不是傻子。老太太的偏心不加遮掩,毕竟一个小小庶女,哪里有嫡女那样重要!且不说有娘没娘的区别,就算她母亲活着,到了这种关头,也说不上半句话。

清和应得迟迟,“我同丹阳侯公子不过一面之交,说不上这人好坏……四妹妹,你说呢?”

清圆笑道:“我也是春日宴上见了一回,不便妄自评断人家。不过要说般配,二姐姐和他倒是极登对的。”

清如这才放心,见她不敢有二话,愈发得意,连那高高扬起的下巴,都在显示着“算你识时务”。

老太太其实早料到清圆会退缩,其实这样也好,凭她的身份,就算和丹阳侯嫡子有些什么,最后也难成好事。太太想拿清如攀亲,至少出身是匹配的,老太太有她自己的考虑,儿女亲事本就是为家族荣光服务,没有什么能高过一个姓氏的体面。清和作为庶女,嫁进了开国伯家,清如是嫡女,自然要比清和更高一头。

“既这么,下回见了知州夫人,就请她两头说合吧。”老太太话里又留了退路,“不过丹阳侯家是出了名的疙瘩,能说成固然好,若说不成,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大家听完了祖母的吩咐,才鱼贯退出来,清如仍不肯罢休,追着清圆道:“你心里八成恨我吧?原以为自己得了登高枝的机会,没想到中途叫我截了胡。”

清圆心头暗笑,八字还没一撇,说截胡未免太早了。清如霸道惯了,论脑子却没多少,这样气焰嚣张地在她跟前抖威风,活像笃定丹阳侯家能瞧上她似的。

当然腹诽归腹诽,清圆脸上依旧笑得坦然,“二姐姐别误会,我先前和祖母说的话句句属实。咱们是至亲的姐妹,二姐姐要是能嫁进丹阳侯家,我脸上也有光彩。”

清如哼了声,“你少来套近乎,我说句实在话,也不怕你恼。论相貌才情你是不差,可惜你上辈子德行不够,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要怨,就怨你娘去吧!”说完这通戳人心肝的话,趾高气扬地走远了。

要以嫡庶来论长短,得罪的可不是清圆一个,清和望着她的背影咬牙,“阿弥陀佛,我等着看她现世现报,总有那一日的!”

清圆却全没放在心上,笑道:“我昨儿染了一块捽花布,花色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请大姐姐过去瞧瞧,要是喜欢,我孝敬姐姐做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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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清和对她的大度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不好明说,旁敲侧击着,“四妹妹,日子过起来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你回来已经两个月了。我们姊妹,能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往后各自须寻各自门……今儿的事,你不生气么?”

清圆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原和我不相干,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人活一世,多少际遇,哪里件件能求得一个结果。我早前在陈家,祖母是位很有学识的老夫人,有一回我随她去庙里拜佛,那庙山高水远,且要走一段水路。船行至湖心的时候,我失手把一只杯子落进了水里,眼看着一点点沉下去,沉到水底去了,我为此哭了一场。祖母却说只要不是打碎了,落下去就落下去吧,将来总有人捞着它,那时候它还是好好的,人家也会妥善保管它。”

清和听完了,半晌没有说话,隔了好久方长叹:“那位陈老夫人,是个极通透的人啊。”

“所以呀,人活着何必自苦。”清圆眯着眼睛看天边的流云,日光落在她眼眸,那眸子晶亮,汪着一泓清泉一般。转过头又朝清和笑了笑,“留不住的东西,索性成全别人,再说我和那位丹阳侯公子,统共也不过说了四五句话而已。”

清和对她的评价,因此大大提升了一步,回去同她母亲感慨:“人的眼界见识,果然随处境不同而不同。我以前觉得谢家这样门楣,咱们这些人必定不落下乘,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清圆这头虽然劝解了清和一回,却没能让身边的人减少遗憾。抱弦闷着头,许久没说一句话,清圆想尽了法子逗她,她最后勉强一笑,“我只是替姑娘抱屈罢了。”

清圆怔了怔,奇怪所有人都在为她打抱不平,仿佛那丹阳侯家公子本该属于她似的。也或者她们更不服的是老太太的裁度,二姑娘是孙女,四姑娘就不是孙女?四姑娘跟前丹阳侯嫡子千不好万不好,结果转过头来就托人给二姑娘牵线搭桥。

春台是爽利人儿,她拆着手上旧衣裳,不住地低声嘟囔:“我就不服,天下哪里来这样的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老太太不待见姨娘,姑娘总是老爷的骨肉……别人倒罢了,偏是二姑娘……咱们淡月轩,明里暗里吃了她们多少亏,老太太当真一点不知情?”

这话算是点到根儿上了,大家都沉默下来。外面起了风,吹动檐下鹦鹉架子,扑簌簌一通鸟翅扇动的声响。

不急,清圆暗暗想,万事总要一样样来。陶嬷嬷外头又传消息进来,说扈夫人因这封信,好生着实盘查了一回,但因不好正大光明,只使了人各处走访。两天下来没找见青梅或其家人,信却又接了一封,说太太不必费心找了,要是太太不便,赶明儿咱们上府里来也使得。扈夫人没法子,只好花钱买太平,让孙嬷嬷夹裹着五十两出去,放在信上约定的院墙下。结果那天恰好有运煤的车队经过,未等孙嬷嬷看清,那个包袱就不见了。钱花出去,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孙嬷嬷回来复命,把太太气得直咬牙。

也许因为气不顺,更急需冲喜,扈夫人愈发积极地想促成清如的婚事,催促老太太请知州夫人过府吃席。也不知老太太是出于何种考虑,大约是想让清圆彻底死心,把她们姊妹叫来,安排在隔壁花厅里剥杏仁。一墙之隔,还是镶了漏窗的墙,这头说话,那头全听见了。老太太委婉地向知州夫人道明了意思,不说是清如自己相中的,只说长辈们瞧着很合适,“人道一客不烦二主,咱们家孩子的亲事,两桩都依仗了夫人,那第三个孩子,越性儿也托付你吧。”

知州夫人因熟络了,话也不背人,笑道:“老太太信得过我,凭着咱们的交情,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迟疑了下问,“这回是为二姑娘说合?”

扈夫人道是,“夫人瞧,这两个孩子可登对啊?”

换作谁,都不会说你家孩子配不上人家,知州夫人笑着应承:“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只是……说来巧得很,那日开国伯家过礼,小侯爷一道作陪,回去的路上有意无意同我打听贵府上的姑娘,却不是二姑娘,是四姑娘。”

这话一出,不光谢老太太和扈夫人窒住了,隔壁花厅里也炸了锅。

清如冷冷瞧着清圆,要是眼睛里头能射刀,早就把清圆千刀万剐了。

清圆直发懵,虽说先前个个都拿她和李从心联系在一起,但她自己并没往心里去,因此猛听知州夫人这么说,真有些回不过神来。清如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她自己觉得冤枉,摆手道:“二姐姐,这事却不和我相干。”

清如哼笑,“四妹妹何必推脱,要是你娘在,可不要欢喜死了,姑娘悄没声儿地,连女婿都找好了。”

清圆莫可奈何,便不再辩驳了。清和笑了笑,扭过头,让新雨往泡杏仁的盆里加热水。

隔壁老太太沉吟了良久才道:“都是我的孙女,我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只是四丫头这会子议亲不是时候,一则她年纪还小,二则……因她姨娘的缘故,怕她到了人家受人欺辱。不瞒你说,我也替她谋划过,将来找个门户过得去的,不要大富大贵,只要敬她爱她的便够了。她自小苦,倘或婚事上再受委屈,岂不窝囊一辈子?家家嫁姑娘,都盼找个达官显贵的女婿,我们四丫头,我竟不是这么想。依我的意思,只要女婿有志才高,就算是寒门人家,也未尝不可。”

这番话,说得知州夫人无可应对,隔壁花厅里的清圆脸上原还挂着笑,到这里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来她只配嫁入寒门,找个穷酸秀才过日子。谢老太太满口大道理,却没有想过万一贫寒人家也作怪,那究竟是在高门里头当个受委屈的主子奶奶强,还是在穷人家做老妈子强?

她把手里剥好的杏仁放进碗里,站起身道:“我身上不大好,三位姐姐安坐,我先回去了。”说罢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出了荟芳园。

回去的路上不知是被风呛的,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鼻腔里盈满了酸楚。她须得走快些,再不快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姑娘……”抱弦见她走得匆忙,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老太太做事当真绝得很,洋洋洒洒一通长篇大论,分明在往四姑娘心上扎刀。四姑娘平时虽有主张,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要有多刀枪不入,才能忍受亲祖母这样的刻意贬低?

春台迎出来,叫了声“姑娘”,她没应,提裙上了台阶。春台纳闷不已,再要出声,抱弦冲她摇了摇头。

“我进去睡会子,没有大事,不必叫我。”她极力控制,把嗓音压得低低的。

抱弦道是,“姑娘只管好生歇着吧。”一面替她阖上了隔扇门。

春台不明所以,只管冲抱弦使眼色,抱弦叹了口气,把她拉到院中的海棠树下,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的经过告诉她,春台怔了良久,叹道:“以前咱们还不平,为什么不叫咱们托生在大户人家,要来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如今看来,咱们也有咱们的好处,少了那些恶心人的愁闷,可以多活好些年。”

彼此都惘惘的,呆了会子,把针线挪到花架子底下做。不时抬眼瞧瞧门上,卧房里一直静悄悄的,日影移过来,从正房的支摘窗,移到了东边廊子上。姑娘这一觉睡得深远,等醒过来时,大约会想明白好些事吧!

将入夜的时候,院门上有小丫头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春台姐姐。因动静太大,惹得春台一阵咒骂:“作死的东西,有鬼在后头撵你么,混喊什么!”

小丫头挨了骂,有点畏缩,绞着手指头说:“老爷的官船已到南浦,再有十里路就到家了。老太太叫知会姑娘们上前头厅房里候着,我来给四姑娘报信儿的。”

春台见不好再骂,粗声应了句知道了,打发她去了。

正要上四姑娘卧房敲门,那两扇隔扇门自己打开了,里头人出来,已经梳洗打扮好了,站在滴水下问:“还有多少路?”

春台说:“还有十里,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

抱弦恰好也来了,把手里制香篆的家伙什交给一旁的丫头拿进去,留神看她的脸色,问:“姑娘这会子可好些了?”

清圆微微一笑,让她们放心。先头她趴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顿,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再想想,觉得自己大约是一时脑子不好使,竟会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心酸。其实谢家这样人家,本没有什么可指望的,自己骨子里原还存着对亲情的渴望,但今日以后,不会再有了。

“还有半个时辰,晚到了不好,咱们早些过去吧。”招一招丫头小喜,取来一盏风灯,便和抱弦一起往前头去。今晚的月亮像个被水泡糊了的饼子,边缘惨淡。流云跑得飞快,没头没脑盖上去又扯开来,清圆仰头看天色,喃喃说,“明儿要下雨了。”

前面厅堂里已经聚了些人,正则和正钧都在,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各自领着屋里的少奶奶们。清圆逐个见了礼,他们应虽应,却都是一脸冷淡的模样。不多会儿莲姨娘和清和也来了,清和如今是许了人家的人,待嫁的姑奶奶身份和旁个不一样,不再察言观色刻意讨他们的好,便同清圆坐在一起,问:“四妹妹身上好些了么?”

清圆含笑点点头,才要说话,老太太领着扈夫人等到了,她便同清和一道站起来,向老太太行礼。

谢老太太眼下且没有闲心管别的,一忽儿辰光打发人跑了三次,让到坊院门口看着。阖家都等得火急火燎,终于一个小厮连蹦带蹿进来,叉手向上回禀,说老爷的车马已经进了坊门。

话还没说完,几个生兵就入了大门,钉子似的在直道两掖护卫。老太太忙率众人到廊下迎接,灯火通明里,谢家大老爷谢纾从门上进来,穿一身官员的圆领宽袖便服,没有戴冠。到了台阶前,撩袍向谢老太太叩拜下去,伏在地上说:“儿子离家两年,母亲抱恙也未能侍奉汤药,儿子羞愧难当,枉为人子。”

☆、第 14 章

谢老太太忙让正则他们将老爷搀起来,母子两年未见了,且要好好打量儿子一番。

谢纾原先任剑南道刺史,后加节度使,屯驻时统管兵马,出征时挂帅指挥。这几年关外不大太平,吐蕃连番扰攘,两年前迎击了攻占石堡城的吐蕃精锐后,一直在积石山一带修筑防御工事。武将在外风餐露宿,自然没有在家作养来得滋润,老太太心里有些伤感,怅然说:“你也老了,纵是军务再忙,也要仔细保养才好。”

谢纾亲手搀了老太太往厅堂走,一面笑道:“关外满世界风沙,我一日要巡视五六次,前脚迈出营帐,后脚兜鍪里就灌满了沙子。不是不想保养,是外头处境艰苦,顾不上那些。”

老太太颔首,无可奈何道:“祖上几辈子都是武将,你父亲那时候在幽州倒还使得,偏你封在了剑南道。原说爷们儿家精忠报国,不在乎多吃些苦,如今看来旁的没什么,就是老得快些。”说罢审视他鬓边,啧啧道,“竟都生了白发了。”

“可见老太太往年没正眼瞧儿子。”谢纾玩笑着说,“儿子出关前就生了白发,母亲今儿才知道?”

老爷话里带着一点惆怅,全是得不到关爱的儿子,在老母亲跟前撒娇的口气。大家见气氛轻松,便都应景地笑起来。

老一辈的亲近完了,便是夫妻团聚的时候,扈夫人带着两位姨娘给谢纾行礼,说:“老爷这两年在外辛苦了。”

但凡大家子,场面上从来只有正室夫人,没有妾室。谢纾望着扈夫人,含笑道:“夫人代南琴孝敬母亲,教导儿女,说辛苦的该是南琴才对。”眼里当然只有扈夫人,余下的两位姨娘,连一道视线都未分得。

姨娘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照样淌眼抹泪,哭得辛酸而激荡。又因两房的儿女婚事都有了着落,老爷跟前好交代,自觉腰杆子也比以往更硬了些。

接下来轮到儿辈了,正则带领弟妹们上来行礼,谢纾和子女间相处得无甚隔阂,儿女也愿意和他亲近,七嘴八舌叫着父亲,长揖的、道万福的,好一家子父慈子孝的景象。

清圆依旧站在最边上,论资排辈她数最末,也最不起眼。老太太向老爷告知正钧和清和的婚事,字里行间不无欣慰地说:“都是刘知州的夫人保的大媒,三哥儿说了转运使家的五姑娘,大姐儿配了开国伯家的长子。都是顶好的亲事,列祖列宗保佑,子孙辈个个有了造化,将来我下去,也好向你父亲交代了。”说罢,恍如突然想起来似的,抬手招清圆过去,往老爷座前推了推道,“这是我信上同你说的四丫头,早前阴差阳错的,孩子在外流落到今儿。以前的事就不去说他了,往后一家子齐全,好生过日子吧。”

说来真是奇怪,嫡亲的父女相见,竟然还需要引荐。这不是清圆头回看见这位节度使,谢纾却是头回见她。大约清圆长得很像她母亲吧,谢纾愣了一回神,眼里似有哀伤的情绪。当年靳姨娘进门那会儿,清清白白的可人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后来又有人来,他的精力便被分走了些,不知怎么,闹成了后来这样。

但孩子究竟是他的骨肉,谢纾看一眼清圆,沉沉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方问:“回来后可还过得惯?”

清圆道是,“家里人都很照顾我,没有什么不惯的。”

她一向是这个脾气,心里有天大的怨恨,面上绝看不出分毫来。老太太曾和身边月鉴说过,这丫头沉得住气,要是三五年后没什么变化,将来说不定能有一番成就。

谢纾一向不问内宅事,其实别说她一口一个好,就是诉苦说不好,他听过也就作罢,不会再有下文了。清圆不给他添麻烦,他落得心安,点了点头道:“外头长到这么大,回来怕是有很多规矩要学,多向你姐姐们请教,修身养性要紧。”

清圆应了个是,复退回来,父女间的首次谈话就结束了。

时候不早了,老爷长途跋涉辛苦,还是该早些休息。后来各自都散了,谢纾送老太太回荟芳园,后随扈夫人去了她的院子。夫妻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扈夫人为他更衣,一壁轻声道:“老爷这趟回来,是奉朝廷恩旨,还是……”

谢纾到这时候,脸上才浮现出愁色来,踅身在桌旁坐下,拢着拳道:“先头母亲跟前我不敢多说什么,怕惹她老人家担忧。这次回乡,明着说是省亲,实则是停职查办。”

扈夫人吃了一惊,惶然道:“怎么要查办?老爷兢兢业业报效朝廷,早前老太爷过世报请解官,朝廷也不曾答应。这才过了两年,军功就不在了,究竟哪里出了岔子,上头要查办你?”

谢纾一味叹息,“我与圣人政见不合。”

扈夫人差点惊脱下巴,“你与圣人……政见不合?”这是哪儿跟哪儿,一个臣子能与皇帝政见不合,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谢纾素来性子执拗,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并未学会圆融,只要他认为有道理的事,便据理力争到底。扈夫人和他做了多年夫妻,知道他公事上一向有原则,但当真和皇帝争执起来,却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不能再火上浇油,她缓和了语调说:“老爷别急,你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缘故,我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谢纾长叹一声,捶着桌面道:“前几年一战,本是为夺取石堡城,我军重创吐蕃人后,将他们控制在积石山,修筑了大小五十余处天堑,将西北防御连成一线,但石堡城始终未能收复。如今的局势是,西北防线已然形成,石堡城早就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此处盘踞着外邦大军,再打不过是一场送死的仗罢了。可惜我的谏言并未被皇上采纳,我不打石堡城,接下来只怕圣人要打我。”

扈夫人一时愣住了,在一旁坐定后回了半天神才道:“老爷眼里,那些兵卒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朝廷眼里,他们的性命和投掷出去的石块有什么不同?到底世上人命有贵贱之分,要保住家业兴隆,老爷还需退让几分为好。”

谢纾沉默下来,其实也有些懊悔,半晌道:“我的奏疏到不了御前,这会子急也无用。所幸上头还未解我的职,否则老太太跟前不好交代,还要拖累儿女们的婚事。”

夫妇两个全没了久别重逢的欢喜,各自忧心忡忡,撑着脑袋苦闷。

“老爷在朝中,可有交情过硬的同僚?”扈夫人说,“或者想想法子,请人疏通疏通。久不在职上,一眨眼便生变故,未雨绸缪才是上策啊。”

这就愈发让谢纾头疼了,“如今不像从前,懿王之乱后,圣人重新扶植了亲信,把个京城浇筑得铁桶一般。那些人和升州的达官贵人们不同,个个手里握着实权,要同他们讲情面,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扈夫人忖了忖,提出个万年不出错的好法子,“空口同人套交情是断断不行的,还得使些银子钱。横竖走这一遭儿了,越性找天子近臣,能当面同圣人说着话的。”

谢纾开始逐一筛选,“要说新贵里头最拔尖的,无非是殿前司的人。殿前司掌皇城警备,禁中一应事物都由他们安排处置……沈润!”他低低叫了声,手指在桌面笃笃叩击着,“他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在京中风头正健。只是咱们外放的官员,和京官本就搭不上边,再说沈润声名狼藉,和他攀交情……”顿下来摇了摇头,笑道,“只怕是送上门喂了老虎,事没办成,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扈夫人原本也是武将人家出身,骨子里很有下得狠心的精神。在她看来要么不活动,要活动就该打在七寸上,新任的殿前司指挥使她隐约听说过,“他父亲可是搅进立储风波,被弃市斩首的参知政事沈知白?”

谢纾点了点头,“沈知白罪及满门,沈润兄弟很吃了些苦。越是这样的人,起复后越心狠手辣,唯恐不好相与。”

“钱也使不上劲么?他重振门庭总要花费,世上哪里有嫌钱多的人。”

谢纾一笑,到底女人的见识还是短了,“钱权二字向来相伴而生,他当上指挥使的那日起,就有使不完的金山银山,咱们能有多少银子,去填那个窟窿?”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一筹莫展。扈夫人盘算家里有多少家底,谢纾把京里的权贵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夫妇两个夜里都没睡好,一头躺着,喁喁细语到天明。

次日宴请亲朋好友,东西两府的人也都来了,扈夫人眼下青影要扑厚厚的粉才能遮住,引得蒋氏一顿揶揄:“大嫂子今儿的妆倒精致,想是大老爷回来了,大嫂子愈发辛苦。”

蒋氏的出身在妯娌里头不算高,常爱说些俗烂的笑话,自以为风趣。扈夫人多少有些瞧不上她,半真半假道:“孙女都有的人了,好歹仔细些,别叫小辈们听了笑话。我瞧你却不大施脂粉,敢情二老爷常不着家,你气色倒好得很。”

二老爷可说是上梁不正的典范,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日日在堂子里泡着,蒋氏哪里管得住他!

扈夫人平时不和她计较,一旦回敬起来,也有一句凿个乌青块的手段。蒋氏一时讪讪的,推说扇子落下了,要回去取,带着丫头出了园子。走在夹道里狠狠啐了一口大骂,“这□□材儿,和我端起架子来,大老爷做什么这会子回来,打量谁不知道呢!咱们二房是姨娘养的,原就没脸,分家的时候打发花子似的赶了出去,因老太太做主,咱们不好计较罢了,她竟得了势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们大房风光了这些年,如今该着走背运了。往后抄家、发配,男的做奴女的做娼,且有时候呢,不信只管瞧着吧!”

蒋氏是那种恨起来全不计后果,祖宗十八代都咒一遍的人,骂得痛快了,哪管其他。本以为夹道里空空,只有她们主仆,谁知隔墙有耳,角门上走出两个人来,是清圆带着她的贴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