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外金水桥,那几个炭夫分开来走,走三个不同的方向,宋腾霄道:“小师妹,你还认得那个碰撞你的炭夫吗?”那些炭夫脸上都沾满煤灰,黑漆漆的,好像个个都是一样。走路又都是伛偻着腰,身材高矮,若非分外留意,也难分别。

  吕思美正自迟疑,忽见向东面走的那个人,回头向他们似笑非笑的望了一眼。吕思美心中一动,说道:“不错,正是此人,看来他只怕是有意和咱们开个玩笑的。”

  宋腾霄早已想起一个人来,说道:“咱们且别声张,慢慢的跟着他走。”

  那人走到河边,放下煤篓,拿出一条毛巾,绞湿了洗脸。此时跟在他背后的,除了宋腾霄和吕思美之外,已经没有第三者了。

  那人抹干净了脸上的煤灰,站起来笑道:“你们赶来要我赔衣裳吗?我这个穷炭夫可是赔偿不起。”

  宋腾霄又惊又喜,笑道:“快活张,原来是你,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是你了,天下除了你快活张,还能有谁有这样妙手空空的绝技?”

  快活张笑道:“多承宋大爷夸奖,大爷不发小人的脾气了吧?”

  原来这个炭夫不是别人,正是外号“快活张”的天下第一神偷张逍遥。宋腾霄上次与他在苏州相会,分别不知不觉已有一年,想不到如今却在京城碰上。

  宋腾霄道:“快活张,你怎的改行做起炭夫来了。”

  快活张笑道:“我并没有改行啊,做我们这行的是应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身份的。你宋大爷不就是因为失了东西才来追我的么?”

  宋腾霄道:“对啦,我正要骂你呢,你为何和我也开起玩笑来了?开我的玩笑不打紧,把我的小师妹也吓慌了。”

  快活张道:“不是和你们开这个玩笑,怎引得你们到这里来?天安门前,可是不方便说话的呢!”说罢拿出了宋腾霄的佩剑和吕思美的玉簪,还给他们。

  宋腾霄道:“你甚么时候来北京的,孟元超在不在北京,你知道吗?”

  快活张道:“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可没有听见孟大爷的消息。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宋腾霄道:“我是今天刚到的,想找从前震远镖局的少镖头戴谟,尚未曾打听到他的住址。”

  快活张道:“戴家住在奶子胡同,从天安门朝西走,到了路口,向北拐弯,再向东转过一条横街,就是奶子胡同了。”

  吕思美笑道:“这个胡同的名字倒是古怪。”

  快活张笑道:“你嫌它难听是不是,它倒是大有来历的呢。它是明朝一个皇帝的奶妈居住过的地方,所以叫做奶子胡同。这个名字已经沿用了二百余年了。”

  宋腾霄道:“快活张,你和戴谟既是相识,何不和我们一起去他家里?”

  快活张道:“我今天的活都未干完,对不住,可是不能陪你。”

  宋腾霄道:“我和你说正经事儿,怎的你又和我开起玩笑?”

  快活张叹道:“唉,你这位大少爷不用干活,说得倒是风凉。我干的这活儿才是正经事呢。”

  宋腾霄皱眉说道:“难道你当真要做炭夫?你不是说你只是用这身份来作掩饰的吗?”

  快活张笑道:“真真假假,真也好,假也好,总之我要干活可不是胡乱说的。再说我知道戴谟,戴谟可不知道我呢。”

  宋腾霄道:“这是何故?”

  快活张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到了一个地方,例必要打听清楚这个地方上的有名人物。那些有名头的人物可就不一定知道我这个无名的小偷了。”

  吕思美笑道:“你是天下第一神偷,还说没有名头?”

  快活张道:“戴谟或许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但他没有和我见过面,也一定不知道我是到了北京。你们见了他,最好不要提及是我把他的住址告诉你们。”

  宋腾霄心里想道:“他冒充炭夫,其中定有不想给外人知道的原因。”当下也就不便多问,说道:“那么,你住在什么地方,改天我去拜访你。”

  快活张连忙摇手,笑道:“炭夫住的地方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是破破烂烂的地方了,你一身光鲜可千万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你不介意,我的同伴也会起疑。你若要见我,我自会去找你的,包你神不知鬼不觉。”

  宋腾霄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向他道谢过后,便即按址去找戴谟。

  戴谟和小金川义军首领萧志远的交情非比寻常,对宋腾霄亦是闻名已久,见他来到,自是欢迎不暇。

  宋腾霄和吕思美二人在戴谟家里住下,暂且不表。

  且说快活张与他们相会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居停处所,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居停主人正在和一个髯须如戟的汉子喝酒,看见快活张回来,哈哈笑道:“快活张,你溜到哪里去自寻快活去了?幸亏你回来还算及时,再迟片刻,这缸上好的竹叶青,只怕都要给尉迟大侠喝光了。”

  快活张笑道:“崔老板,你可别冤枉我,给你老干活,我怎敢偷懒?”

  原来这位居停主人姓崔,乃是北京东城一间煤炭行的老板。

  那个髯须如戟的汉子却是关东马贼出身,如今名震江湖的尉迟炯。

  尉迟炯笑道:“快活张,今回我们给你的差事可真是委屈你了,叫你整天背着煤篓,哪里还能风流快活?刚才我还替你担心呢,你回来这样晚,是不是撞上了北宫望了?”

  快活张道:“北宫望即使碰上我也决不会认得我。不过我今天倒是碰上了一位朋友。”

  尉迟炯道:“是谁?”

  快活张道:“是宋腾霄!”

  尉迟炯道:“就是和孟元超齐名的那位宋腾霄么?”

  快活张道:“不错,他还向我打听孟元超的下落呢。但我不敢把咱们的事告诉他。”

  尉迟炯道:“对,宋腾霄不比孟元超,听说他是富家公子出身,为人恐怕没有孟元超的稳重,对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过,说起孟元超,我也是很惦记他呢。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得你帮忙,偷来的那匹御马,后来就是送给了孟无超的。如果孟元超当真也是到了北京,那么咱们就更可以大开拳脚,干一场了。”

  那姓崔的老板说道:“咱们的人手是少一些,不过天理会的总舵将会派人来的。对啦,快活张,你今天可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快活张说道:“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不过北宫望和萨福鼎的家中我都曾经去过了,用不着再‘踩道’啦。待到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就可以迳自去进行夜探了。”

  崔老板道:“我看还是等总舵的人来了再说的好。”

  尉迟炯道:“江大侠把他徒弟的事情托我,我若不早日探出李光夏的消息,心中实是难安。快活张高来高去的本领天下无双,崔老板你大可以放心,我和他一同去,料想不至于出甚岔子。”

  快活张笑道:“到时再说吧。”

  原来天理会乃是一个反清的秘密帮会,舵主林道轩、副舵主李光夏都是江海天的弟子。

  天理会在各地设有许多分舵,最大的一个分舵、亦是最接近京师的一个分舵设在保定。

  保定分舵三年前给清廷发现,遭受了很大损失,故此副舵主李光夏亲自出马,到保定视察情况,收拾残局。为了避免惹起清廷注意,李光夏没带随从,单身前往。

  李光夏和林道轩约好,至迟三个月就可以回来,不料一去去了半年,竟是毫无消息。林道轩曾派人打听,匿藏在保定城中的会员,谁也没有见过他。不过从间接得到一个风声,算日子正是李光夏应该抵达保定的时候,北京来了几个大内高手,搜捕天理会的余党,据说城中天理会的人没有捉,却捉了一个外来的钦犯。林道轩疑心这个钦犯就是他的师弟李光夏。

  林道轩一面叫北京的会众打听,一面请求师父营救,但江海天不能即来北京,因此又转托尉迟炯。

  京师防范森严,天理会在北京没有分舵,只有隐藏身份的会员,在京师从事各种行业。开煤炭行的这个“崔老板”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亦是这次主持营救李光夏的人。

 

  快活张从苏州来到北京,做了几件案子,手上有了花不完的银子,玩得乐极忘形,就在北京住下,舍不得走了。尉迟炯找着了他,请他务必帮忙,快活张没法不答应他,只好委屈自己,在崔老板的煤炭行里,充当一个炭夫。

  北京的人,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是烧煤球的。充当炭夫,藉着送炭球的机会,就可以穿堂入室,到普通的人所不能到的富贵人家。

  崔老板已经打听清楚,天牢中并没有关新来的钦犯,那么钦犯被囚的处所,只有两处可能,一是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统领府”,一是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外宅,钦犯是不能困在宫中的。

  快活张到过这个地方,他是以炭夫的身份送煤球去的,当然不便打听消息,不过却大致摸熟了进出的道路。做偷儿的人,要做大案,偷的不是普通人家,第一步准备功夫,就是要摸熟这家人家的地形和进出道路。这在小偷这一行中,有个术语,名叫“踩道”。现在快活张的这步准备功夫是已经做到了。

  说也凑巧,第二天就是一个天色阴沉,月黑风高的晚上。尉迟炯急不可待,就要和快活张先去探一探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府邸。

  快活张笑道:“尉迟大侠,武功我是远不如你,做小偷你却远不如我,我看还是让我独自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