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样的啊,赚的不还一样多。”

“你不晓得,东西涨的太快,就是有钱人,也得说东西贵。何况,卖料子的铺子这么多,如今利也薄了。”

陈萱想了想,决定开口了,她道,“我有事想跟阿年哥你商量。”

“什么事,说吧。”

“是这样,这两天我想着,今年种的草莓可没少卖钱,阿年哥,明年能多种点儿不?这东西这么贵,多种些,咱就能多卖钱。”陈萱现在欠魏年的钱,八块大洋都打不住。她也没别个本事生钱,就想着,明年能不能多种些草莓。

魏年倒是没想过这事,魏年道,“咱们家在北京也没地呀。”

陈萱问,“不能赁些田地么?在我们乡下,要是自己没地,赁别人家的地种也是一样的,就是一年给些租地的钱,也不用多租,租上个一二亩就足够了。”

“不是这么说。”魏年同陈萱道,“如今世道不太平,要说京效附近,哪里赁不来土地。可如今你没瞧见么,这城里,一会儿革命军一会儿美国兵的。城里这还算好的,城外你就是种了这金贵东西,怕也留不住。地痞流氓,一伙子抢了去,要怎么办?”

陈萱不知道外头的事,被魏年一说,也不禁犯难。

魏年劝陈萱,“明年把前院也种成草莓,也能多赚些。放心吧,发财的机会多着哪,不独种草莓这一样。”

陈萱心说,对魏年这样有本领的人,自然发财的机会多。可对她,眼下就这一样。要陈萱放弃这种草莓的主意,陈萱是再不甘心的。那天买字典是魏年掏的钱,她没好多买,就买了两本字典。书铺子里,满当当的一铺子的书,陈萱可眼馋了。要是她有钱,她就想全都买下来,慢慢看,那得多美哪。

陈萱见魏年对种草莓的事兴趣不大,她想到魏年刚刚的话,在魏年身边说,“我知道,阿年哥你是看不上去岁卖草莓赚的那几块大洋。就是明年把前院儿都种满了草莓,一年草莓也就是四五十大洋的利。阿年哥你是做大事业的人,哪里将这几块大洋放眼里,是不是?”

魏年没说话,他的确是有些看不上草莓这小生意。

陈萱瞅魏年一眼,给魏年倒了半茶瓷缸的温水,不紧不慢道,“我有几句话,不知对不对。我说一说,阿年哥你听一听,成不?”

“说吧说吧。”魏年发现,自从陈萱认得了字,就格外的会说话了。

陈萱端正脸色,很郑重的道,“阿年哥,铺子里的事我不懂,不过,现在太爷都是给你每月发工钱,这钱也是有数的。我知道,阿年哥你还有来钱的法子,同史先生卖些盘子碗,肯定也能赚钱。可我想着,这卖盘子碗的事儿,是个捣腾生意,遇着了,做一回。遇不着,就没这生意做。这可不是地里的庄稼,一年一茬的长,稳当。你这倒腾的活计,得看时运。再说,这也得押本钱哪。阿年哥你虽看不上草莓这小生意,觉着一年也就几十块大洋。可阿年哥你细想想,今年是赚的不多,可咱们本钱就一块大洋,结果,赚了二十多块。等明年种,连一块大洋的成本也不需要了。现成的果子苗、果子种,都有,这没本儿的生意,咱们净赚。多种些,难道不好?”

“你说这半日,分红都是你跟阿银,又没我的份儿。”魏年已是有些心动,像陈萱说的,这草莓生意虽不大,利钱却大。偏生他是个促狭的,不直接应,反是懒洋洋的瞅陈萱一眼,故意逗一逗陈萱。

陈萱连忙道,“那等分了钱,我把我的分一半儿给你,如何?”

魏年一乐,喝两口水,点头,“成吧。明儿我仔细想想。”

陈萱见魏年终于应了,顿时一桩心事放下,她还装个样子道,“这也不急,年前办好就成。明春就得种草莓了,可不能误了节令。”说着不急,还给魏年规定了时间。

魏年哪里看不出她这点小心思,笑,“好好好。”

把这事定下,陈萱翻开洋文书,一幅精神抖擞的模样对魏年道,“这两天我自己学,就有许多地方拿不定主意,我都标好了,阿年哥你刚不是要教我么,就是这些,不多,过来帮我看一看吧。”

于是,误了好几日课时的魏年,被陈萱一口一个阿年哥的叫着,把前几天落的课时,又都给补上了,直补到大半宿,魏年困的睁不开眼,陈萱看他这样,委实没效率,才让魏年睡了。

第二天,魏年起床俩大黑眼圈,瞪陈萱好几眼,陈萱连忙煮个鸡蛋帮他滚眼圈,滚了好半日才略好些。陈萱不断的拍魏年马屁,“阿年哥你长的好,怎么样都好看,真的!再说,男人不能只看脸,老太太说的,得看有没有本事。我家里老话说,豆芽长一房高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菜!阿年哥你这么有学问有心善的人,可是世间有一无二的,是不是?是不是?”

魏年硬是叫她拍马屁拍笑,魏年笑,“少花言巧语,昨儿我说了三回早些睡,你都不叫我睡。今儿跟我说这些好的,没用!我看透你了!”话毕,也不理陈萱,直接起身,一掸衣裳,出门去了。

第26章 出路

魏老太太有时觉着, 大概她们老魏家的风水当真是极好的,不然,就陈萱这村姑一进门,也这么一日三变,变得既水灵又会哄人。看她二儿子那被哄的,笑得跟朵花似的。想到当初让魏年成亲时, 魏年那叫一个死活不乐意,为此, 还挨一顿揍。魏老太太就觉着,这男人呐, 真就一个贱样。嘴上说不要不要的, 这才进门儿几天,就成天叫人哄的见牙不见眼, 就是魏老太太这做亲娘的,也觉着二儿子这德行叫人瞧不上。

魏老太太看着二儿子喜笑颜开的往铺子里去了, 心下大摇其头, 如今这快中秋了,家里事多, 魏老太太也没心去戏园子听戏,就在家里指挥着闺女儿媳准备过中秋的东西:一则中秋是大节,亲戚掌柜伙计的, 都得有这么一道。二则自家也得过节呐。

李氏陈萱把伙计们的棉衣棉鞋做好了, 一件件的放到魏老太太屋里来, 魏老太太数过数目, 一一看过,心下满意,吩咐陈萱拿个靛蓝的包袱皮包上,然后,就絮叨起亲戚间的中秋礼来。

说来,魏老太爷原是过继给族中大伯做的儿子,如今上头早没人了,也没甚亲戚。除了赵家姻亲,就是几家同乡,也多是做商贾买卖的。这过中秋,自然要有节礼走动。

魏老太太说着,魏银一家家的列出单子,节下走动是干果、点心、肘子、鲜鱼,这四样。

魏银算出数目,魏老太太点头记下。

这些事,与陈萱关系不大,不过,陈萱自从去吃了西餐,开阔了眼界,心里就明白一个理,不能总似以往那般闷头死干活,做人做事都得多留心才行。于是,这些哪怕同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悄悄走个心,想着原来走礼是要这样走的。有干有鲜,且要双数。

陈萱自以为长了回见识,结果,她这点小见识,很快叫魏年给刷新了一回。

魏年是负责家里节下采买的,魏年买了许多罐头回来,这东西,陈萱是头一回见,整整齐齐的码在西配间,足有二三十个的模样,亮澄澄的玻璃罐,铁皮盖,玻璃罐里能看到色泽金黄或雪白果肉的果子,那果子是什么,陈萱却是不认得的。她悄悄的看过标签,见上面标着,一样是枇杷罐头,一样是荔枝头。

这两样东西,若搁以前,陈萱是断不能知道的。可她如今是念过四本半书的人了,尤其那荔枝,陈萱背过那首杜牧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便是说的这种极贵的果子。枇杷虽无荔枝这样金贵,陈萱也读过“枇杷压枝杏子肥”,可见这东西与杏儿是一个节气的水果。

以前虽没见过,可她认了字,念过书,如今见着,就觉着,纵是东西新奇些,她也晓得这两样东西的来历,然后,就,心里怪有底的。

陈萱瞧一回,心里虽知道,也没说话。

魏老太太直咂舌,问魏年,“如何买这般金贵物?”

“现在都流行送罐头,比干果点心显着有档次。”魏年道,“我多买了些,大过年的,妈你也尝尝。”

魏老太太忙忙摆手,“我可不吃这个,我听说,这东西可贵了。”

“贵才叫妈你吃哪,辛苦这大半年,吃口罐头还嫌贵啦。”魏年很会哄老太太,魏老太太听了儿子这话,笑弯了眼,仍是道,“那这也不当是咱们这样人家吃的东西,留着送礼吧。”

魏年道,“这些送礼尽够的。”

“那也先送礼,自家人以后再说。”魏老太太坚持,魏年也就没再说什么。

过中秋节,男人们铺子里、亲戚间的走动一二,听魏年说,还是管着王府井的衙门,现在不叫衙门了,叫治安所,也得表示一二。女人则在家里准备过节的吃食,鸡鱼肘肉,如今天儿冷了,提前烧出来并不会坏,所以,许多大菜就得提前料理。这些都是李氏和陈萱的差事,魏银在一畔打打下手,魏老太太带着云姐儿尝火侯。一般这个时候,李氏或陈萱都会提前在小灶上放上蒸锅,热几个馒头,待鱼啊肉的好了,就先盛出一小碗,给老太太和云姐儿尝一尝,看火侯可到了。

魏老太太依旧将肉菜看得牢,陈萱李氏都不是会偷吃的性子,不过,中秋是节下,做菜多是肉菜,魏老太太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大节下的让俩儿媳妇吃咸菜。

待赵大姑爷过来送节礼,魏老太太笑,“你来得正是时候,家里刚炖的肥鸡,还有你岳父的好酒,中午正好吃两盅。”

赵大姑爷笑,“要是别时,一准儿陪老太太您多吃两盅,如今这节下事多,铺子里我爸还等我回话哪,要是晚了,又得骂我,我得先回了。”

“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你这大老远的过来岳家,总得吃杯茶吧。”魏老太太说着,陈萱端茶给赵大姑爷,赵大姑爷连忙谢了一回。

魏老太太问了些赵家过节的事,问可预备齐全了。赵大姑爷道,“忙忙叨叨的,我看,都是得到过节的正日子才能说齐全呐。”

“过节哪家都这样。你家里还得在家宴掌柜伙计,就更忙一些。要我说,去饭庄子多好,又省事又体面,你妈过日子啊,太精细。”魏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着,赵大姑爷笑,“我也是想在饭庄子,也方便,不只我妈,我爸也说惯了在家吃酒,觉着在家里自在。”

大家胡乱说一回过节的话,赵大姑爷约摸是真忙,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待赵大姑爷一走,魏老太太难免念叨一回亲家母,她说话也不避人,直说,“就知道一门子精细,家里那么些活计,她自己半点儿不沾,都是叫你们大姐干。说的好听,在家吃酒自在,还不是为了省钱!”说着,还愤愤的哼了一声,可见对此事不满。

魏银道,“妈你心疼大姐,中秋后把大姐接回家就行了。”

“哎,中秋后再不接,她那婆婆还不生事?”魏老太太又抱怨了一回,直说当初是看错了人,给大闺女寻了这么个刻薄婆家,一点儿不知心疼媳妇。

这里头的缘故,陈萱却是知道的。魏赵两家,原是同乡,又同是做料子生意的,在北京城,早就交情不错,两家孩子里有同龄般配的,后来便做了亲。其实,要陈萱说,魏老太太总说人赵老太太刻薄,其实,两家老太太性子倒差不离。陈萱李氏因都是从乡下嫁到城里,陈萱是在叔婶家长大,李氏命比陈萱要好些,只是,李氏自幼丧母,家里父亲虽在,舅家怕后娘慢怠外甥女,所以,李氏亲娘过逝后,人舅家就把外甥女接了自家养活。后来,又给李氏说了魏家的亲事。所以,陈萱李氏的娘家都不在北京。魏金不一样,魏家就在北京,赵家老太太却是有个毛病,怕吃。家里但凡过节,年前必要儿媳妇回婆家干活,准备过节的事,待节一过,像魏赵这做生意的人家,节下少不了礼物走动,家里吃食就多。好东西一时吃不完,赵老太太就要刻薄儿媳妇,有事没事的就要寻你是非,就是嫌儿媳妇在家得吃这些节下的好吃食。魏金娘家住的近,不受这口气,一向是过了节就赶紧收拾收拾回娘家的。连带着俩儿子,一年到头的跟着魏金住外家,衣食住行,可不都得是魏家花销么。

如此,赵老太太就觉着痛快了。

就是魏金,自己也愿意回娘家。

不说别个,在婆家她是媳妇,回娘家却是姑奶奶,这能一样么。

陈萱想一回魏金这婆家事,听魏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那鸡和肘子各单留出一只来,你们大姐爱吃,她在婆家吃不上喝不上的,哎。”想想闺女,魏老太太很是心疼,再吩咐一句,“连带那炸丸子,炖鱼,都给你们大姐留出一份。”

陈萱李氏忙应了。

其实,陈萱觉着,魏老太太总说赵老太太刻薄,原本,大家待媳妇和待闺女也是两样的待法。魏老太太自己也不是宽和人,只是,魏老太太待自己的孩子,当真是极好的。就是陈萱一向不喜欢的魏金,有时,看着魏老太太这样,什么都想着魏金,陈萱也是隐隐很羡慕魏金的,有亲娘这样疼惜。

陈萱想,若是自己的亲爹娘也在世,想来,也是一样的吧。

陈萱觉着,有时候,别人待你平平,并不是你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可能,就是你的身份位置不对。陈萱是那种,天生没有什么身份位置的人。于是,当晚,平时只学十个洋文单词的陈萱,一口气学了二十个,魏年还说,“怎么突然这么用功了?”

陈萱认真道,“我得更用功才成。”她没有一个好的身份位置,靠不来别人,就只有靠自己。她又不是魏年这样的聪明人,甚至,她每想到离开魏家的那一日,都不知道要何去何从,都不知有哪里是她的寄身依靠之地。可她又隐隐觉着,她这样无依无靠之人,就得在用功上更用功,在努力上更努力,说不得,还有一条出路。

第27章 玩笑

中秋前两天, 魏年又从外头弄了好几个瓶瓶罐罐的回来,陈萱瞧着,都是不错的瓷器。陈萱还说呢,“哪儿来得这么多东西?”

魏年坐在炕桌旁,拿出来给陈萱看过,唇角含了一丝笑, “大过节的,有些个手头不便宜的, 卖些家里摆件,换些钱好过节。”

陈萱都仔仔细细的给魏年收了起来, 魏年还送了陈萱两本书, 说,“这是添头, 如今书本子不值钱,你拿着看吧。”

陈萱连忙接了, 见是两本有些古旧的书籍, 翻开来,纸张已是泛黄, 除了印刷的字,还有不少墨字批注,陈萱道, “那天, 买那两本字典就花了五块现大洋, 这两本书虽薄些, 也得一块钱吧。”

“你不晓得,卖那斗彩花蝶罐的那家,死活跟我讲价,磨磨唧唧,我原不打算买他的了,他又找上我。这是因着后来人出价还不如我厚道,我不想买,他干脆添了这两本书给我做添头,这书能卖几个钱?洋人又不认识咱们的汉字。你留着看吧,那家祖上也是做官的,虽说如今败落了,估计他家的书还不赖。”魏年随口说了这书的来历。

既是添头,陈萱就高高兴兴的收了,还同魏年说,“阿年哥,以后你再去收这些瓶啊罐的,都这么着也不赖。”

魏年笑着一挑眉,打趣陈萱,“是不赖,啊?”

陈萱笑眯眯地,“我给阿年哥打水去,阿年哥你这肯定是忙了一天,先洗把脸,歇一歇,如何?”

看陈萱先去把书仔仔细细的放抽屉里收着,又跑去给他打水洗漱,魏年也不禁一笑。

接下来就是中秋了,中秋节的团圆酒,自然丰盛。尤其,陈萱还有幸的尝到了那两种据魏老太太说极贵极贵的果子罐头,一样荔枝罐头,一样枇杷罐头。虽然,每样分到陈萱这里只有浅浅一勺,不过,一样是吃到了,那滑溜溜的果肉,那甜浓的汤水,陈萱原是想仔细尝一尝的,可不知怎的,一入喉咙,没待细嚼,就哧溜跑肚子里去了。

可真好吃。

陈萱心说,北京城果然是个极了不得的地方,这里,竟然有这样金贵好吃的东西。

陈萱吃了这两样水果罐头,对于席面上的鸡鱼肘肉竟然都淡了几分。晚上她没忍住跟魏年打听,“阿年哥,今儿的水果罐头,是极贵极贵的吧?”

“也还好,没你想的那么极贵极贵的。”学陈萱说话。

“那要多少钱一个?”

魏年问,“是不是还想吃,家里还有哪。”他娘的性子,魏年也是没法。大过节的,家里还有七八个罐头,魏老太太就只舍得拿出两个,结果,一人分一碗底儿。要依魏年,自是都拿出来,大家吃个痛快。

“我听老太太说,这东西很贵,都是南面儿坐火车运过来的,尝个味儿就是大福分了。”陈萱并不是贪嘴的性子,她倒了两杯水端到小炕桌上,递给魏年一杯,又问,“到底多贵?起码得五毛钱一个吧?”

魏年笑着喝口水,告诉她,“荔枝的要一块钱一个,枇杷的便宜些,七毛。”

陈萱瞠目结舌,觉着这也忒贵了些,不禁道,“要知这么贵,还不如买些鲜果子哪。”

魏年道,“荔枝是夏天的水果,枇杷比荔枝还早些,现下除了罐头还能吃到,哪里还有鲜果儿卖?”

“这倒也是。”陈萱想想,说,“我看书,书上说,这荔枝,很久以前就极有名声的,早就是有钱人吃的东西。阿年哥你中秋拿这个送礼,肯定体面。”

“那是当然啦。”魏年与陈萱说,“现在外头,越来越流行洋货,不然就是这些新鲜事物。送礼可不就讲究个体面,大中秋的,你若总是送那老几样,花一样多的钱,人家不见得看得上眼,倒不如买些时兴的吃食,咱们送着好看,收礼的也能吃个新鲜。这花钱,既要花,就得把钱花刀刃上。”

陈萱觉着,魏年这话很有道理。

吃了中秋的团圆酒,八月十六,魏老太太就急催着二儿子魏年往赵家接魏金去了。魏金一回娘家,就带来了一肚子对婆家的抱怨。接过李氏倒的水,魏金咕咚咕咚两口喝干净,又叫李氏再给她倒一杯,连喝两杯水,魏金就坐魏老太太炕头儿说开了,“从七月半忙到正月半,我们那妯娌也真有本事,平日里说嘴说的山响,自己如何如何能干,我这一回去,中秋给伙计们的冬衣还没动呐。这一个月,白天做家里的事,先是祭祖,后是中秋,没片刻闲的,晚上还得点灯熬油的做针线。我们老太太,是死活不肯装电灯,说电灯费电,她用惯了煤油灯。她是晚上也不用做活,半点儿不管别人死活。”

魏老太太把点心匣子往魏金跟前推了推,道,“她早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婆家也两号买卖哪,这日子过的,怎么连个掌柜家都不如?”

“有什么法子,就一门心思的省钱。”魏金拿了块金丝玫瑰馅儿的月饼,咬一口问,“妈,家里还有什么吃的没?整个中秋,别说鸡鱼肘肉了,我是连口热呼的都没吃上。”

魏老太太笑,“给你留着哪,大肘子、烧鸡、炖鱼、炸丸子,都有。”

魏金笑,“有羊肉没,晚上可得给我打几个羊肉饼,我在婆家,就想这一口。”

“有,都有。就是没有,叫你弟媳妇现买去也就有了。”魏老太太很是心疼大闺女在婆家吃苦的事。

魏金回娘家,家里立刻就事多起来。不说别个,魏金瞧陈萱一眼,屋里没人时悄悄问魏老太太,“妈,二弟妹身上怎么又多了件新旗袍?”

魏老太太道,“这不过中秋么,你们姑嫂妯娌,一人一身新的,你那身衣料子,我给你放起来了,就在柜子里,一会儿瞧瞧,也做去。”

“哎,再没有比咱家更疼儿媳妇的了。”魏金没看衣料子,吃过月饼,又挑了块枣泥方酥吃起来,一面说话,“大弟妹就不说了,好歹有些个陪嫁,你说二弟妹,有什么?来的时候,箱子不少,结果呢,就陪嫁了两身衣裳!这吃喝穿戴,还不都是咱家全包!也就是咱家这样的厚道,不然,换别家试试,二十块现大洋的聘金哪,就换两身破衣裳,叫谁家谁家干!”

“她不是没亲爹娘了么,要是有亲爹娘,不至这样。”魏老太太道。

“这也是。”魏金撇嘴,“如今到了咱家,她可算是掉福窝儿里了。”

掉进福窝儿的陈萱正举着魏年的西装发愁,拿去给魏银看,“我正说洗衣裳,也没瞧见,这怎么就烫了个洞。”

魏银细看,果然就在下摆处,蚕豆大小的焦痕,魏银道,“这兴许是吸烟时不小心烧的,得补一补了。”

陈萱一听能补,很是谢天谢地一回,魏银回身把自己的针线匣拿出来,“二嫂你放下,我来给二哥补吧。”魏银是家里针线最好的,陈萱连忙谢过,魏银笑,“我还没补过西装,这回正好拿二哥的衣裳试试手。”

想到什么,魏银提醒陈萱一句,“二嫂,这西装可不能下水洗,待脏了,拿到干洗铺子洗就好。”

陈萱连忙打听一回干洗铺子是何地方,又听魏银说一回西装的金贵,陈萱庆幸不已,“幸亏还没搁水盆,不然,就要闯祸了。”

魏银也是一乐。

魏银把西装补好后,陈萱还特意同魏年说了一声,夸魏银手巧能干,魏年瞧了一回,却是不大满意,说,“这补的像什么啊,也太明显了。哎,我还说拿到成衣铺子去,那里有专门织补的裁缝,你们手倒是快。”

“这不挺好的,不仔细看看不大出来的。”

“我都能看出来,明显补了来的颜色深。”魏年对着穿向来讲究,第二天自己拿成衣铺子去织补了。

陈萱觉着,很对不住魏银,魏银却没什么,待魏年把衣裳拿回来,魏银同陈萱说一声,想去瞧瞧。陈萱道,“直接过来瞧就是,哪里就用特别说了。”

魏银笑,“这是二哥的衣裳,当然得跟二嫂说一声了。”

陈萱想魏银不知道她与魏年只是假夫妻,也不点破,请魏银过去看那西装。魏银拿在手里仔细端量,点头,“果然比我补的好。”然后,细瞅一回,魏银就拿把小剪刀把魏年衣裳补好的地方给拆了,陈萱吓一跳,小声说,“我的娘哪,你怎么给拆了!我听你二哥说,就补这么个小地方,就花了足有五毛钱!”

“我瞧瞧人家是怎么补的,不拆开来,怎么能知道?”魏银琢磨一回这针法,把衣裳放下,说,“我知道了。二嫂,你下午有没有空,跟我去配些线。”

“那得跟老太太说一声。”

在北京,陈萱就知道王府井、东安市场、东菜市和六国饭店,别个地方,再不能知道了。她陪着魏银,主要是魏银年纪小,她不大放心,魏老太太也是这么个意思,就让陈萱跟魏银出门了。

魏银是带着魏年的西装出去的,俩人去了专门卖针线的铺子,配了同色的绣线,待回家后,魏银又把西装补了一回,待魏银补好,陈萱不禁道,“是比上回要好。”

“肯定啊,像这些成衣铺子的老裁缝,都是有自家的织补法子的,随便不能叫人学了去。以前也没补过西装,还是人家有经验,这回拆了学一学,待再有家里人西装破了,就不用花钱去成衣铺子了。”魏银把衣裳补好,又用电熨斗熨过,整件西装笔挺漂亮,陈萱直说,“阿银你这手,可真巧。”

魏银把西装递给陈萱,陈萱拿回屋去,给魏年挂到了衣柜里。

魏年第二天要穿的时候,陈萱把西装给他拿出来,魏年换上西装,瞥陈萱一眼,觉陈萱神色有异。魏年也不点破,直接与陈萱道,“行了,我看出来了。看你那担心样儿,我还真跟你计较啊。”

“啊,你看出来了!”陈萱一向实诚,立刻瞧向魏年西装下摆道,“我看补的挺好的啊,完全看不出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魏年唇角一翘,依旧不动声色,“行了,说吧。”

陈萱当真实诚心诚,没多想,觑着魏年的神色,就把魏银学习织补技术的事同魏年说了,还再三的替魏银说好话,“阿银也就是想学习一下,不然,这是人家老裁缝吃饭的本事,人家哪里肯教的。阿银特别聪明,看一回就学会了。说来,我觉着,阿银这聪明劲儿就是像阿年哥你啊。”

魏年好悬没笑场,点头,“哦,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怪道陈萱看他穿西装一脸紧张样。

“可不是?就是这样!”陈萱信誓旦旦,魏年对镜照了照,问陈萱,“真是这样?”

“绝对是这样!”陈萱急的就要举手起誓来证明自己话的可信度,魏年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没理陈萱摸不着头脑的笨样,自己笑着出门了。

魏金觉着,自己就回婆家一个多月,怎么娘家就大变样啊。魏金都稀奇,问她娘,“唉呀,二弟他俩怎么好成这样了?看二弟乐的。”

“你不知道,近来都这样,也不知高兴什么,天天乐颠乐颠的出门。”魏老太太撇撇嘴。

魏金压低声音,“别说这二弟妹乡下来的,为人当真有心眼儿,这才几天,就把二弟笼络的服服帖帖的。”

“你二弟也是个没见识的。”

魏金不在娘家,也没人跟魏老太太嘀咕这些闲话。魏金这一回来,魏老太太可算不寂寞了。

陈萱完全不晓得这母女俩想歪的事,她同魏银说起这事,魏银笑,“二嫂你真实诚,你就没听出,二哥那是诈你哪。他根本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能吧?”

“我还不知道他,他可臭美了,衣裳上有半点儿不好也不能上身的。他要是瞧出有织补过的痕迹,今儿就不能穿西装出门。定是二嫂你叫二哥看出形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