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要她守寡,她便带着三口棺椁,直接跟驸马一起去得了!好歹一家三口整齐地死在边关,给韩室皇家的名声镶嵌个带血的金边!

  要是换了旁人,陛下当即就得掀桌子砍人,偏偏来的是自己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陛下就算龙目瞪得再大,也震慑不住。

  气得急了,陛下有心动动屠龙刀,可又不好闹出弑女的皇家丑闻,更不好砍了新上任将军的妻子。

  在朝着渔阳连甩了三个盘子后,渔阳公主也豁出去了,哭诉着父王不再疼她,干脆拔了发钗,披头散发地就要往殿柱子上撞。

  幸好周围的太监和宫女走位神速,一下子拦住了渔阳公主。

  陛下气得龙须发抖,叫人传皇后来,好好看看她那发疯的女儿。

  以往这个女儿发疯时,都是帝后二人携手,一唱一和,慈父严母,恩威并重将渔阳压制住。

  可是这次,王皇后干脆没来,只跟来传话的人说,她最近身体欠奉,病陈得厉害,一起床就头晕目眩。

  她自知没有教导好女儿,心内惭愧,请陛下自己做主,严惩不孝逆女。

  陛下刚刚在朝堂下了长溪王家的脸面,重责了王昀。

  皇后觉得没面子,一下“病”了,摆明不管,让陛下自己收拾烂摊子。

  偏偏魏惠帝是有名的慈父,尤其是对女儿,从小到大都没重话。现在需要独自训女,其压力不吝于驾驭奸猾老臣。

  最后,收拾这烂摊子的还得是他的女婿。

  当赵栋得知渔阳进宫要搅闹了他的差事,一路黑着脸入宫,瞪着披头散发的渔阳,只问她既然怕当寡妇,怕不怕当下堂妇?

  渔阳公主瞪眼道:“你……你敢休我?”

  赵栋朝着陛下抱拳:“陛下,她若还闹,我休了她,陛下能不能体量臣,为国休妻?”

  陛下此时看着这浓眉大眼的女婿无比舒心,觉得自己六个女婿里,就这个最有男子阳刚之气,太给男人长脸了!

  于是他和颜悦色道:“自然能体谅,这也算是名垂青史的佳话一段啊……你放心,朕绝不怪赵卿!还会吩咐史官,将这载入大魏的史书,供后人敬仰。”

  这下子渔阳傻眼了,她的夫君她了解,上来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

  当下她立刻止住了眼泪,挽起了头发,只说自己心疼夫君,还跟父皇哭诉一场,心里也好受些,哪里算得上休妻的理由?

  当下赵栋扯了渔阳的手,便拉着她出宫去了。

  不过赵栋深知渔阳公主的脾气,怕她又节外生枝。最后他竟然不等大军集结完毕,自己率领亲卫队,第二日就早早出发,前往惠城跟王昀交接来了。

  看父亲提前来了,赵归北很是高兴,也从迁北大营前去惠城看望父亲。

  而韩临风作为迁西粮草营的督运,自然也得去见新上司,于是便跟赵归北一起同行,奔赴惠城。

  临行前,苏落云倒是从凤尾村回到了王府里小住几日。

  毕竟他不在,也不放心她在小院子独住,所以干脆回来住几天,顺便等韩临风回来。

  因为战事的临近,人心惶惶。宗王妃倒是懒得理媳妇,再次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倒不是因为宗王妃看落云顺眼了,而是因为她之前派人去凤尾村痛骂落云,最后反而打了自己的脸。

  原来那新妇并非讲究排场,而是一直替丈夫运粮做着掩护。当真相大白时,官眷家属纷纷恭维她家有个贤惠的媳妇,若是再问难她,不是明摆着自己理亏,薄待儿媳妇吗?

  那日她也算是跟儿子吵得有些翻脸。虽然事后也没人找王妃来翻旧账。可是儿子韩临风对她变得冷漠的态度,还有新妇看她时得体的微笑,都让宗王妃如鲠在喉,又不能畅言自己心里的委屈。

  如此一来,她真是看都不愿再看苏落云一眼。再说了韩临风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有那时间磋磨苏落云,倒不如她早点给儿子韩逍寻一门相当的亲事。

  好在婆媳二人各自有要忙碌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而小叔子的诗画社也起社了,那花园子里隔三岔五就有公子小姐的聚会,好不热闹。

  落云自知俗人,当然不会去凑趣。

  不过小叔子的风雅趣事没进行几次,就被王爷喝令叫停了。

  用王爷的话讲,现在都是什么形势了?周遭郡县年龄适合的子弟全都被应征入伍了。

  按着韩逍的年纪,也当入伍,现在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皇室子弟的身份,免了兵役,自然要低调些做人。

  可他偏还呼朋引伴,弄什么诗社,若传扬出去,岂不是激起民愤?

  于是引来凤鸟为伴的诗画社,就这么被王爷骂散架子了。

  不过王府的花园子并没有空闲下来。紧接着,随着新任上将军赵栋的到来,宗王妃又要忙着给上将军准备接风洗尘宴了。

  赵栋以前曾经来梁州驻过兵,不光见过年少的韩临风,跟王爷夫妇也是见过的。只是那时,他还不是驸马爷,王妃对一个兵头子也不甚上心。

  而如今赵栋不光是当朝驸马,还是掌管梁州安危的上将军,宗王妃再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京城贵客。

  而之前没能送给王昀夫妇的巴掌大的玉佛,又被王妃命人拿了出来,准备这次呈给赵栋作为见面礼。

  当韩临风在惠城接到了上将军赵栋,陪着他一起来到梁州王府门口的时候,宗王妃才发现,从马车上下来的竟然还有女眷。

  虽然赵栋当初走得不声不响,可渔阳公主竟然一路追撵过来,跟着赵栋一起来了梁州。

  用渔阳公主的话讲:“大魏朝带着夫人一起上战场的比比皆是,我又不是第一个!就算不能一直在前线作陪,可是挨着他近些,我也心安。”

  渔阳公主骤然前来,闹得宗王妃都没大作准备,当下又是抖擞精神,吩咐丫鬟仆人,给渔阳公主的茶具换成那套不常用的胭脂红纹盘花山河茶盏。

  渔阳公主久不见故人,跟宗王妃客套寒暄了几句后,便拉着苏落云的手,亲切上下打量了一番:“久久不见你,怪是想得慌的……这梁州凛冽的寒风,竟然没有将你的皮肤吹粗糙,娇艳更胜从前了……”

  苏落云自是含笑与公主应答,一时间,宗王妃这个正经的女主人竟然冷了场子。

  她以前就听女儿说,落云在京城的府宅子里很是吃得开。

  宗王妃原本还不信,如今一看,一向以矜持自傲著称的渔阳公主,跟苏落云当真是交情不错,她有心插话,都插不上嘴。

  不过闲聊了一会,渔阳公主对落云的衣服略微挑剔了一番:“你袖子怎么修得这么窄?回头我给你拿些京城的布料子,你再重新做几件。对了,别用当地的裁缝,就用我带的,不然再好的布料子也要做土了。”

  公主无心的一番话,再次让宗王妃有些下不来台。因为儿媳妇今日穿的衣裳,都是她找裁缝改的。

第84章

  这时,宗王妃再看渔阳公主那一身宽袖掐腰的水云苏绣霓裳,跟落云先前穿的式样倒是相类的。

  韩瑶这时候还投给了母亲一个眼神,大概的意思是“我就说吧”!

  宗王妃假装没看见,虽然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微微发恼。可惜对着渔阳公主,心里又发泄不得,一时间很是憋屈。

  好在苏落云还算给婆婆面子,并没有说衣服是婆婆张罗改的,将宗王妃推出来祭了俗神,只是微笑道:“这里不比京城,总有大小宴会须得穿好看的华衫锦衣,只在家里操持的话,穿窄袖子的,也好活动些。”

  公主不赞同地摇摇头:“我都来了,宴会还能少……”

  这话,她只说了一半,因为驸马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投递了过来。

  赵栋的眼睛很大,略微一瞪就似足斤铜铃,渔阳公主惯性地赶紧收了话茬。

  她想到半路上跟驸马爷保证过的话,笑着将话头往回拉了拉:“……当然了,现在战时,也不适合大摆宴席……不知你们平日都有什么消遣?”

  这话题倒是正中落云下怀,她说道:“这眼看开了春,前线战士们的春衣还没有做齐整,我原先还想着,若是能有个张罗起事的,组织各府女眷一起为将士们缝制军衣就好了。奈何我自知威名不足,就没张罗,如今公主来了,那一定一呼百应,周围几个州县的夫人们都会为公主马首是瞻。”

  北镇王府一向低调,不好张罗这事儿,不过若公主起头,传扬到哪里都不怕了。

  落云之所以提起这事儿,也是有私心的。

  别的营地还好,就是迁西粮草营缺衣特别厉害。

  因为韩临风招收了不少新兵,却没有兵服,一个个还参差不齐呢。

  韩临风招兵买马本就逾越规矩,北镇王府也不好高调往里填银子。

  若是能赶着缝出些,能让那些新兵蛋子有衣服穿了,粮草营的士气应该会更振奋些。

  听了落云这话,渔阳公主立刻点头:“这个好,男人们都上了前线,我们妇人在后方自然也要尽心尽力。”

  她边说便眼巴巴地看着驸马爷,一看他并无不悦之色,顿时放心应承下来。

  公主又转而对宗王妃笑道:“光我一个人可张罗不起来,少不得还要王妃帮衬着些。”

  宗王妃原本一直被晾在一旁,看着渔阳公主跟苏落云热络交谈有些插不上嘴。

  现如今公主突然提出跟她一起张罗缝补军衣的事情,完全是可以提振名头的事情,宗王妃倒是精神为之一振,也笑着应承了下来。

  而落云则借口着自己的眼疾尚未康复,她这个提议者,倒是退居下来,不再参和了。

  说完了来梁州日后的消遣,渔阳公主又跟宗王妃和落云讲了一遍自己为何追来的缘故。

  尤其是讲到皇宫里,驸马爷扬言要休了她时,渔阳公主长叹一口气,又带着些喜滋滋的语气道:“我家赵栋就是这个脾气,平日里对我百依百顺,可是一旦触碰到国事,就硬气得不行,我也是无奈,既然拦不住,索性就跟来了。”

  渔阳公主说这段时,带着莫名的炫耀语气,似乎觉得夫君要休了她,很有大丈夫的气概。

  苏落云听了渔阳公主这般花式炫耀,倒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可是在宗王妃听来,真是强忍着才没瞪大眼睛。

  毕竟她也常常跟北镇王吵嘴,气得脸红脖子粗时,偶尔也闹着要和离,可这都是紧闭房门的家丑,哪有人这般张扬炫耀的?

  看来她真是跟不上京城的风潮,无论是宽大的袖口,还是这种口无遮拦的无脑炫耀,统统入不得眼!

  关于渔阳公主这般“男子气概”的花式吹捧,赵栋并没有听见。

  他可没有心思坐在一旁听女眷天南海北地胡扯。现在赵栋满心思琢磨的都是韩临风。

  儿子赵归北跟他见面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韩临风的种种传奇事迹说给父亲听。

  如今赵归北满心敬佩之人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又多了个韩临风。

  这个名声不佳的世子平时不显山露水,竟然足智多谋,武功超群,有真本事!

  只可惜当赵归北跟迁北营的人炫耀韩临风的武功本事时,别人都用一种“你有病吧”的眼神斜看着他,又或者讥笑着道:“你喜欢跟韩世子厮混,一起吃吃玩玩,也不算丢人,就别拿话搪塞我们了!他能武功盖世?我他妈的还飞檐走壁呢!”

  总之,同营伙伴们都觉得这是赵归北为了遮掩自己跟纨绔子弟过从甚密而找的借口。

  这也让赵归北很是郁闷,直到见了父亲,还犹豫着自己若说了,会不会也被父亲误会他跟韩韩临风一起同流合污了。

  直到试探性地说了说,父亲并没有出言嘲讽,他才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赵栋听了,其实心内也不是全然相信。

  毕竟他现在心中的的韩临风,还是京城那个涂脂抹粉,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可是他又是愿意相信儿子的话。

  因为赵栋曾经见过年少时的韩临风。那是个敢于驯服野马,神采张扬,充满活力的少年。

  所以听完了儿子的讲述后,他表面不动声色,任着儿子将话讲完。

  可是赵栋独处琢磨着这些话时,还是十分震惊——照着儿子的说法,不管是解救郭公子,还是鬼子林歼敌,韩临风都表现出了果敢的诡战之才。

  这样的才干,绝非一蹴而就,须得长久的磨砺,在兵书中的浸染,当然也有可能他天生就有指挥的才干。

  可是若真是此等英才,为何韩临风在京城里会是那么荒唐无度的表现?

  所以从这次到了惠城见到韩临风起,赵栋一直不动声色,暗自打量着韩临风。

  如今的世子爷,早不见京城里脂粉满面的时兴样子,也许是经常在日晒下操练的缘故,他的脸上已经有些微古铜颜色,衬得浓眉俊目更增了英武之气,那腰杆挺得笔直,毫无被酒色掏空的颓唐。

  这样阳刚沉静的男人,跟京城里醉生梦死的世子爷简直判若两人!

  此时,韩临风正陪着赵将军在自家的花园子里散步,他在此地盘营,还要去迁北大营巡查,总要停留几日。

  韩临风也注意到了赵栋一直打量他的目光,他并没有躲闪,只是任凭驸马打量。

  毕竟他也不能杀了赵归北灭口,更无法阻止人家父子之间的悄悄话。

  不过当赵栋说了儿子跟他说的那番话后,赵栋刚起了头,韩临风便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战火已经快要烧到梁州,我若再不思进取,依旧像在京城里那样胡混日子,岂不是要任着父母妻妹葬身在乱军的铁蹄之下?至于赵小将军所说的事情,无非是赶巧我的运气好 ,在部下的帮助下逞了威风。还请将军到此为止,若是传扬得太夸张,将我架在高台上,岂不是要下不来?”

  赵栋听得眯了眯铜铃大眼,意有所指道:“鬼子林那一场战役,当真是打得不错。若只是运气好,世子的命也是太好了……”

  韩临风并不接招,只是感慨道:”是啊,苍天垂怜我还未有后,待我不薄啊!”

  赵栋见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

  他本来不是性格婆妈多疑之人,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北镇世子若能就此学好了,也可告慰圣德先帝的在天之灵。

  当赵栋问韩临风想不想来到自己的麾下效力时,韩临风婉言谢绝道:“我做惯了粮官,若是能为上将军保驾护航,竭力送达粮草,也算为将军效力了。”

  赵栋也知道他还没有子嗣,倒也不再勉强,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男儿在世,总要留些声响。你既然已经洗心革面,自当好好建功立业,待得他日还朝,若有机会,我一定跟陛下面呈,让你不再埋没自己的才干。”

  韩临风闻言,倒是笑一下,将来赵将军若真在陛下面前举荐自己。且不论会不会埋没才干,他是一定被皇帝视为眼中钉,恨不得将他活埋了。

  赵栋行军打仗无可挑剔,但是在官场朝堂上一直不甚吃得开。

  就是因为这位驸马爷差了一点审时度势,谋算人心的本事。若不是他后来迎娶了渔阳长公主,得了免死金牌,也不知要在朝堂上被人算计几个来回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赵栋的这种耿直的性格,才叫韩临风欣赏。

  毕竟奸猾之人,都觉得老实人好相处些。

  待到了晚上时,苏落云听韩临风说起这关节,倒是噗嗤笑了出来:“你要是觉得老实人好相处,怎么找了我?难道是觉得我老实好欺?”

  韩临风反手拉住她,笑道:“与朋友相处,要找老实的。可是找老婆,自然要找古灵精怪的,不然岂不是要生一窝傻……”

  这话说到一半,韩临风突然将话收了回来。因为他想到了那枕头下的荷包。

  他不由得自嘲了一下,就算找了个聪明老婆,也得看男人有没有本事让老婆放心给你生孩子,不然的话,连个傻娃子都捞不着。

  落云正在给韩临风磨墨,心里想的白日里公婆的一场官司,并不曾留意韩临风的未尽之言。

  待磨好墨汁,她开口道:“对了,渔阳公主这几日在梁州憋闷得不行,听说后日惠城有春社祭祀,热闹得很,就想着要去惠城玩玩。大约是怕将军不肯,便希望母亲起头,邀着她同去,母亲也很心动,便跟父王说了。可是父亲却申斥了母亲一通。大约的意思就是妇人短视,这个节骨眼去惠城干嘛?母亲不死心,又找了惠城新来个名医的借口,说那郎中很会治眼睛,还非要我去,而她和公主正好有借口陪着我就医。我有心回绝,可又怕得罪母亲,便想着跟你说说,要不你替我回绝了母亲?”

  韩临风听了直想笑。这真是阎王指使大鬼,大鬼指派小鬼。这棘手的差事一路推到他跟前来了。

  那渔阳公主在京城里是几日一宴的主儿,骤然来到梁州这样的穷乡岂不是浑身难受?

  韩临风想了想,道:“既然都想去,也不必拂了她们的面子。正好,我也要再去惠城,正好护送你们同去。”

  落云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惠城?你去那里做什么?”

  韩临风淡淡道:“我不能去赵将军的前营效力,但是也可以为他略尽绵薄之力。最起码,要泄了裘振的银库底子。我看了曹大哥给我的账本,又跟大哥通了书信,那账本里最大的主儿是茂祥钱庄的老板游山樾。”

  游山樾?就连不是江湖中人的苏落云都听闻过这人的名字。

  据说游老板是黑路子起家,当年乃横扫绿林的人物,为人赌性甚强,曾经有过万贯家财一夜输光,又凭借纹银三两最后全部赢回来的传奇。

  后来他娶妻生子,便金盆洗手,在各地开起了钱庄。除了钱庄以外,他在各地还有众多的买卖,是个名副其实,富可敌国之人。不过他一向隐居,民间甚至盛传此人已死。

  没想到,他竟然是暗中支持曹盛的豪绅之一。

  韩临风缓缓说出了他从曹盛那里听闻的详情。

  虽然支援曹盛的豪绅众多,可是这些豪绅当中最有权威的便是这个游山樾。

  所谓树大招风,他昔日在江湖也有不少仇家,如今又是富得流油,便低调过着半隐居的日子,就连他各大钱铺的掌柜,都说不出东家居住在何处,甚至还有谣传说此人已死。

  不过韩临风得益于曹盛的指点,倒是知道游山樾每当春分时,都会去惠城盘账,随便垂钓。以往这个时候,曹盛都会跟游山樾见上一面。

  这次韩临风决定代替曹大哥前去拜访,顺便游说一下这位裘振最大的金主。

  惠城距离梁州不算很近,走起来要两日的路程。这里的繁华也是梁州不能比拟的。

  不过韩临风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的繁华街市。

  因为韩临风也来了,落云便有借口不与渔阳公主她们同路了。

  等到了惠城,公主和宗王妃都如鱼得水,接受当地官眷的邀请,另外还要逛私园子,采买东西。

  落云不打算搅合进去,挡了婆婆玩乐的兴致,便跟韩临风一道去探访游财神。

  韩临风先是带着落云去了城里的茂祥钱庄。他用的是曹盛当初在账本里给他夹的银票去兑票,顺带对掌柜的说,自己是游先生的故人,想要一见。

  那掌柜的低头看了看数目巨大的银票,心知这是钱庄的大主顾,便拿着银票进去了一会。

  可不大一会,那掌柜的出来,却一脸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东家几乎都不来店里,我们也寻不到人。您看这银票子是要都通兑了?”

  韩临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银票表示暂时不兑,揣好之后,便带着落云出了钱庄大门。

  他低头问落云:“你觉得那掌柜说得如何?”

  落云沉思了一下:“茂祥钱庄果然阔绰,店铺里点的香都甚是清雅,依着我看,当是三十两银子一捆的瑶柱香。

  韩临风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脸蛋:“谁问你这个了?当真是香铺的老板,到哪都要先注意香。”

  落云这才回到了正题:“那掌柜的先是进去,然后才出来说东家不在,必定有猫腻,不过那游老板不愿见你,也不能硬闯啊!”

  韩临风点了点头,带着落云选买了些给妹妹的糕饼点心,又给弟弟买了块上好的端砚后,他又带着苏落云坐上马车来到了挨着惠城的一处幽静湖泊。

  韩临风立在水亭一侧,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这里叫镜湖,盛产一种麟鱼,鱼骨少刺,稍微炖煮一下就会变得烂软。可惜鱼不好捉,若用网子,那鱼游得飞快,很快就会钻入湖底泥中,所以只能用钓的法子,而且鱼钩要细要小,提杆的时机也要找准。”

  苏落云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觉得一片粼粼的水光,透着春意融融,就算看不清也舒服极了。

  她听了韩临风的话,微微偏头:“这么难钓,倒不如不吃……”

  韩临风笑着道:“我听曹大哥说,那位游山樾老先生的爱子天生对鱼过敏,不能食鱼,不过倒是能吃这种麟鱼。若是无事,游山樾都会前来亲自给爱子垂钓。”

  说话时,他已经仔细看了一圈湖边垂钓之人。

  据曹盛的描述,游山樾右手小指断指,而且身边保镖仆从众多。可是此时在湖边垂钓的人里面,大都是农夫模样的人,并无什么富贵老爷在垂钓。

  庆阳还带着人巡查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跟游山樾相类的,看来,今日他要扑空了。

  韩临风原本也没有想着能一下子找寻到游山樾,只不过带着落云来这里散散心罢了。

  他回到梁州之后,就一直忙于公务,压根没有抽出时间带着落云好好游山玩水。

  紧接下来,前方又是一场恶战,所以韩临风想要趁着难得太平的时候,好好陪陪落云。

  此时,一阵和煦的风儿吹来,他低头看向换了春装的娇妻。她天生肤白,云鬓松挽,雪颈锁骨露在轻薄的春装外,配着轻纱披帛,如此伊人,立在春水一畔,当真是亭亭玉立。

  以前的落云,因为双目失明,虽然眼眸生得美,却失了一点神。

  而现在,她的视力渐渐恢复,虽然看不清楚,却可以目光转动,又是多了顾盼生情的风韵。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看也看不够。韩临风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若是她将来能给自己生个女儿,小小圆圆的脸,再配上和阿云肖似的大眼睛,那该是多么可人爱……

  以前韩临风从来没有想过子嗣的问题。不过自从知道了落云不想给他生下孩儿,他反而总是忍不住想两人的孩儿会是什么样子的。

  ……待战事结束之后了,他会与她开诚布公,好好谈谈此事……

  此时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韩临风担心她着凉,就想将她送到马车上去。

  就在这时,苏落云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是谁用了龙涎香?在这偏远之地,居然还有人这般讲究?”

  那龙涎香只一小块便价值百金,而且是皇家御供,非寻常人能得。当初渔阳公主有一块,因为保管不当而心疼不已,特意找了她去想补救的法子。

  由此可见,就算在金枝玉叶的公主眼里,这种香料也金贵得很。

  可是在这乡间湖畔,顺着吹来的风儿,落云居然在泥土芳香里嗅闻到了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自然是觉得奇怪了。

  韩临风听了落云的话,微微眯起了眼,顺着风口的方向看过去。突然发现一处树荫下独坐着一个干瘦的老者。

  他应该是才来,方才并没发现此处有人。

  这位独钓的老叟,见天上下雨,也不急着避雨,只是从一旁的树上取了挂在树杈上的蓑衣,戴好了斗笠后,继续悠哉垂钓。

  韩临风眯眼看着那老者,一眼就看到了那老者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指。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替落云撑着伞,牵着她来到了那干瘦老者的近前。

  可惜人还没走到,也不知从何处,突然走过五六个彪形大汉,拦在了那老者的身前。

  至此,韩临风心里也隐约有些数了,只伸手抱拳道:“老先生可姓游?”

  那老者半抬头,上下打量着这一对外表出众的男女。

  所谓贵气,需要从小将养,那个男子不光生得俊帅,而且骨子里透出的贵气几乎无法遮挡,应该出身不俗,可不像寻仇的江湖儿女。

  所以老先生淡淡道:“你们找姓游的有何事?”

  他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反驳。

  韩临风此时能近看老者,端详着他的样子,倒是跟曹盛描述得不差,于是开诚布公道:“我乃曹先生的挚友,受他所托,来此寻访游老先生。”

  那老者呵呵一下:“普天下的曹先生太多,不过这个时节,能来此寻找游先生的曹先生,却应该只有一个……不过我听说他已经不在了,你是受了了孤魂的嘱托,才来这里寻我的?”

  韩临风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请一旁的侍从递给了老者。这信是曹盛所写,信内陈平了自己的处境,还有裘振欺世盗名的行径,还有逆女背叛,也希望老先生与其他慷慨的豪绅不要再被裘振蒙蔽,也莫要再支助他了。

  这位游先生并没有伸手接信,只是就着侍卫的手扫了几眼信的内容,然后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平和道:“看来,你认识的曹先生和我认识的曹先生并非同一人,我更不认识什么游山樾,公子请回吧。”

  他先前还没有不认的意思,不知为何,看了信却突然改口。

  苏落云却开口说道:“方才我夫君只是说寻访游老先生,并没有说出名姓。你若不是,为何能说出‘游山樾’这个名字?”

第85章

  那老先生一滞,仔细回想之前的对话,好像真如这漂亮女娃子说的,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可他还不想认,干笑道:“惠城姓游的,似乎就那么一位,难道我猜得也不行?”

  苏落云见这老者不认账,便又笑着道:“我们要找的游先生,是惠城茂祥钱庄的东家,茂祥钱庄财大气粗。我之前去了惠城,曾经嗅闻到钱庄里有股子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跟您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说明您曾经去过茂祥钱庄,而且呆着的时间不短,以至于人走之后,仍有余香。若是一般客人,无需在钱庄停留太久。您大约跟钱庄关系匪浅,又怎么会不认识茂祥钱庄的大当家呢?”

  那位干瘦的老者听了这话,不由得抬眼看了她一眼,挑着花白的眉毛道:“你居然能闻香识人,倒也有本事。不过去钱庄的人多了,难道坐一会就都成东家了?”

  苏落云又道:“听闻游老先生的儿子,患有痨病。而您的身上除了龙涎香,还有鼠牙草的味道。这鼠牙草是治疗肺痨不可少之药……同时兼备两种味道的人,凤毛麟角。不会是有这么多的巧合吧?”

  韩临风瞟了他的断指又道:“游先生当年为了戒赌,曾自断右手的手指,不巧先生您似乎也没有小指……”

  老者这次仰天长笑:“没想到老朽竟然满身破绽,就算扮成渔翁也蒙骗不了明眼人!”

  他再次抬眼打量了这一对璧人,也不再抵赖,只是望向韩临风:“敢问这位公子是哪个府上的?”

  韩临风沉吟了一下,并不打算公开自己的身份,便抱拳道:“在下姓韩,是曹先生的义弟。”

  那老者眯眼看着他,突然干笑出声:“你摸了我的底儿,我也摸了你的底儿。你是北镇王世子,圣德先帝的后人。”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老先生大约是看到了韩临风在钱庄里露出了曹盛的银票子,便迅速摸了他的底儿。

  韩临风心知游山樾的眼线遍布,人脉很广,他倒是坦然承认:“正是!”

  这次老者没有再赶人,而是指了指湖岸边一处画舫道:“正好我也要吃午饭了,二位可否愿意抽空,与老朽共饮一杯?”

  韩临风并没有立刻答应。

  不过游山樾心知他的顾忌,只讪笑道:“尊驾不是在镜湖四周排布了许多暗哨了吗?难道是怕老朽捣烂了船,淹死二位?我虽然不是皇亲国戚,可是这条老命却比许多落魄门户的子弟要值钱多了!放心,我可不会舍了自己去害人!”

  他这话说得极尽嘲讽,奚落韩临风这样的落魄旁宗,还不如富可敌国的商人值钱。

  换成一般人,早就闻言色变,咬牙翻脸了。

  可是韩临风听了却坦然一笑:“游先生言之有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先生的招待了……”

  说完,他松开落云的手,显然是想将她留下,免得落入险境。

  可是落云却不撒手,低声道:“我也要去。”

  难道韩临风将她留下,她就能心安?

  与其在岸上忐忑,还不如同去呢!

  韩临风也知道这妮子若上来执拗劲儿,也不好说服,不过他直觉得问题不大,便带着落云一起上了那画舫。

  游山樾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依然出现,说明是有意而为之。

  既然如此,大家不妨带些诚意,才可相谈。

  就在老者起身时,韩临风看到了老者的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而他拉出水面的鱼钩……居然是直的。

  姜公钓的是愿者上钩的贤君,而这位混迹黑白两道的老者钓的又是何物?

  似乎看出了韩临风的疑问,那老者苦笑了下,淡然道:“我的儿子病重,已经吃不下鱼了。可我还是习惯性地来这里,舒缓一下心情,只是儿子跟我做赌,赌我这次能钓到大鱼,他若赢了,便不再让郎中喂他苦药,可他的身子哪能断药,故而我用了直钩。”

  落云一时失笑,这赌性坚强之人,就算不摆弄牌九,也能找引子赌一赌……

  待上了画舫,落云虽然看不清,却嗅闻到了桌上的阵阵美食浓香,似乎是有她在公主府里才吃到的鱼唇鱼胶的味道,还有波国进贡的酸酪子的味道。

  也不知这位富可敌国的老者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在小小的一张饭桌上汇聚了天南海北的美食。

  等落座之后,游山樾指了一盘鱼道:“这是南海的红斑鱼,味道甚是鲜美,只是必须深海才能捕获,北地之人,可能一辈子都品尝不到这么鲜美的鱼。”

  韩临风先品尝了一口,然后才给落云夹了一筷子。

  落云吃着鲜美的鱼肉,发现这位民间的财神过得比宫里的皇帝还要奢侈,这鱼儿本身的价钱不提,光是一路运到北方惠城,就需要无数人力心思。

  最起码为了这条鱼保持鲜美,需要冰块冰镇,再以快船运到。

  这还只是老者郊游时寻常的一顿午饭。

  若是年节,只怕游家的餐桌上,需要杀条龙来炖煮助兴!

  说话间,韩临风已经与游山樾推杯换盏,饮了几巡。

  游山樾眯缝着埋在褶皱里的眼,发现这个世子对自己似乎毫无戒备之心,船也上得,酒也喝得,倒是带着一股子坦荡的江湖之气。

  当初他在钱庄里,听闻有人带着他给曹盛大额钱票时,便费心打探了一下。

  起初听说来者是迁西粮草营的督运——北镇世子韩临风时,游山樾还觉得有些失望,光是想想北镇王府世子素日的名声,就让他没有再打探下去的欲念。

  可是游山樾又纳闷曹盛如何跟这种心无城府的纨绔子弟认识的?于是便跟着他们来到此处试探一下。

  反正无聊,自当消磨时光。

  没想到自己刚刚坐定,就被这世子所带的美人发现。

  他身边的女人都如此机敏,足以见此人有过人之处,并非传闻中的废物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