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那些世家去方便的时候,连杯茶都没有。

  要是太渴,就只能喝洗手的清水。如此靠到下午时,有些臣子饿得都捂着胃哼哼了。

  可是起头的几大世家不喊退,他们也只能继续咬牙挺着。

  不过就在这时,陛下拿起身边的一卷文案,慢悠悠道:“朕差点忘了,这是同意均田税改的文书,若是爱卿已经体会到了那些无田百姓忍饥挨饿的苦楚,在这文书上签字,便可下朝去忙国事了……对了,竣国公,你不是已经签了吗?还在这陪坐干什么?早点下朝去吧!”

  说完,陛下让太监将那文书拿了下去,上面赫然正有竣国公的签名。

  这下子,余下世家的眼睛立刻瞪圆了,直直望向叛徒,鲁国公更是气得两腮都在颤抖。

  大家早先都是说好的,绝不能让陛下开了给世家征纳田税的先河。

  否则新得的土地要纳税,待以后国库再有空虚,岂不是以前的田地也要征税?

  他们可不是只有几亩田地的农夫,一旦名下的田地都要征缴田税,绝对是好大的一笔。

  哪个世家不是族荫繁茂,儿孙甚多,又有门生下人要养,本就花销甚大,怎么能再加负担?

  可是这竣国公表面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头就将他们这几府的人都给卖了?

  贼竖子,也太是可恨!

  竣国公的心里也苦啊!他能说自家的妇人不省心,酿出了一场变天惨祸吗?

  现在看着鲁国公他们射过来眼刀子,竣国公只能两眼皮一撂,谢过陛下之后,便起身走人了。

  自己留下来也里外不是人,还不如趁早回府吃饭呢!这眼看着太阳也快落山了,一天不吃饭的滋味也太难受了……

  而就在这时,那些一直陪坐的清流们则纷纷走过去,在那名册上签下自己的姓名。

  他们都是布衣出身,虽然名下也有封田,却并无免税的条例,这项新政对于他们的触动本就不大,而且在他们看来,陛下这么做的确是治国的根本,又何乐而不为?

  如此纷纷签字,有些世家也坐不住了。竣国公背着他们偷偷签名,简直是太挫败士气了!

  他们都觉得那竣国公太鸡贼,如此背着他们讨好陛下,若是一直不签字的话,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不识抬举?

  而且陛下这架势是真跟他们耗下去啊。

  万岁和太子能时不时去屏风后的恭桶边找食吃,可他们却是实打实挨饿啊!

  转眼到了晚上,朝堂大部分世家还在静坐,在点亮的烛光里,朝堂宛如灵堂一般。大家饿得脸色一个比一个更丧。

  那屏风后的小灶也越发的过分,竟然都飘散出了烤羊肚肉的味道,那胡地的佐料被炭火炙烤后,散发着阵阵异香,在这临近深夜的十分,被饥肠辘辘的大人们闻到,比鬼差的勾魂索还要命!

  有些老臣子气得颤音问:“敢问陛下,那恭桶里有烤肉不成?”

  韩毅拿手指敲了敲龙椅的扶手,拉着长音道:“朕怎么没闻到?老爱卿,你会不会是闻错了?”

  老臣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他活了这把年岁,岂能分不清肉味和屎味?

  太上皇,您是将皇位给了何等乡野无赖!大魏这天要大变啊!

  最后到底有人先抵不住了,只挪到鲁国公跟前,低低解释:“国公,你也知我有胃疾,前年还便过血,若再这么饿下去,是会出人命的。要不今日的局还是散了吧!容我回府吃些饭再从长计议……”

  没等鲁国公说话,那位有胃疾的便早已起身,也去那文书上签了字后,便捂着胃急匆匆地往外走了。

  这下子,世家里有了起头的,又有几个挨不住了。他们倒是没有胃病,就是单纯觉得这么干耗着不是事儿。既得罪了陛下,又解决不了问题。

  既然那新政还没有动他们原先的田地,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得了。而且连竣国公都带头签了,他们还这么耗着,傻不傻啊?

  这样下来,所谓世家原本牢不可破的联盟一下子变得七零八散。除了鲁国公和几个大世家还在坚持,其余世家都站起来签字画押了。

  毕竟这种向陛下服软的事情,不能赶早,也不能赶得太晚。

  这新帝的路数跟太上皇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无赖,要活活饿死他们。

  朝上的诸位谁不是家大业大的?被饿死了算怎么一回事?所以一看风头不好,就赶紧撤了了吧。

  鲁国公心里也是一沉再沉,终于在大殿上的人寥寥无几时,慢慢起身,朝着那名册走去……

  那天太子是子夜时分才回宫的。落云虽然躺下了,却没让宫女熄灯,只这么半梦半醒地等着韩临风回来。

  当听到寝室的门响,她立刻睁开了眼睛,韩临风走到床边看着她,忍不住问:“怎么还没睡?”

  落云从被窝里钻出了脑袋,仰着下巴看着他:“我听宫人传来的消息,说陛下一直跟群臣耗着,有几个老臣饿得都吐酸水了……你怎么样?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备吃的!”

  韩临风失笑道:“你不是都派人去给我和父王送羊肚肉了?还能饿?你应该问我要不要吃点消食丸。”

  落云也笑了:“今日御膳房正好杀了两只北地送来的黑毛羊,我听韩瑶说过,你和父皇爱吃羊肚肉,晚上正好做了些送去。可我又寻思着那肉味道太大,不方便偷吃。我还怕你们吃不上,白送了呢。怎么样?那些世家们都应下了?”

  韩临风点了点头:“父王将竣国公签好的文书拿出来,他们的防线就算破开口子了。而且你让人送的羊肚肉也立下奇功,那孜然味道一起,老东西们的口水都要湿了石板地了。不过这帮东西,满脑子的蝇营狗苟,真应该耗上他们三天三夜,饿死一个算一个!”

  落云摸着他的后背,温言道:“若真饿死了几个,父皇的英名也毁了,我还吩咐太医院备下了救命的参片给你的随从呢,万一殿上真有不行的老臣,好歹得急救一番。”

  韩临风捏了捏她的脸:“想得这么多,难怪睡不着觉!今日怎么样?小东西有没有闹你?”

  落云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这几日舒服多了,光是蒜香炙羊腿我自己就吃了一整只,香草在一旁看得都吓坏了,问我是不是连着前几日的缺省一顿都要补回来?”

  韩临风听到媳妇能吃了,立刻朗声大笑:“你爱吃就好,明儿个,我叫人从北地再多运些回来。”

  眼看着苏落云吐了整整月余,终于能吃东西了,韩临风的心也就放下了。可惜他却不能整日陪着落云,还要下去跑乡。

  这次均田之策,虽然得了群臣的同意,但是实施起来,却要看下面的人能否到位。

  这等牵扯田地的事情,往往油水最多,若是不能得到公平实施,也会事与愿违,所以韩临风与户部,连同各个州县的官吏,都要紧盯了田地入契这一块。

  以前那些不能免田税的富户,自有规避田税的手段。比如买通了官府,采取藏头去尾的方式,将自己的田地实际亩数,减少一半登在官府的土地名册上。

  这样缴纳田税时候,按照官府的名册可以少交一半,而实际田地买卖的时候,又按照自己地契上实际的亩数来,灵活得很。

  所以韩临风下一步就是要重新丈量所有官府登记在册的土地。

  若是出现田契与官府登记的土地不符的情况,一律以官府土地名册的亩数为准,多出来的,全部充作公田,低价租给乡里村民耕种。

  这一招,比均田改制还要狠,许多人都坐不住了。有人急急去官府找人更改自己的数量,不然等核对出来,自己的良田就要被充公了。

  当然,也有人仗着自己的门路硬,觉得就算新帝三把火烧得旺,也烧不到自己,若是真来查到自己的头上,花银子收买人就是了。

  当然,还有门路更硬的人,直接从源头入手,找上了太子韩临风,让他给自己开后门。

  能这么有底气找太子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就是他的那位老熟人游山樾。

  老财神这次派人来给他捎话,大概的意思,也是想直接讨要田税的减免。让他这一介商贾如功勋世家一般,可以免了田税征收。

  毕竟他这样富可敌国的商人,名下的田产也不少。这次如果这么细查的话,他每年要缴纳的赋税数目不菲。

  游山樾的钱银都是用在刀刃上的,像这样每年的田租交起来可就没头了。

  他自觉是扶持北镇王上位的第一功臣,更何况之前给新帝面子,支援了一笔周转国库的钱银。

  像这样的好处若是不给,那韩临风可就太没有人情味道了。

  韩临风接到游山樾这大言不惭的信时,冷哼着将它拍在了桌子上。

  落云正躺在他书斋的软榻上看书,见他如此愠怒,便问:“怎么了?”

  “老耗子来讨赏了。他名下的田产无数,却拿着护国功勋来求我免去田税。”

  游山樾是典型的奸商,他资助豪强有多慷慨,那么占起百姓的便宜来就有多贪婪。

  他门路广,田地赋税本就已经跟那些世家无异,享受了不少的优惠,名下的铺子也是各种减免见面赋税。

  现在眼看着要复审土地亩数,他便来找韩临风讨要人情了。

  落云慢慢坐起身来,道:“我还以为他这个年岁,又是这般富有,在钱财上应该能看开些了。这些赋税可是国之根本,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何还要这么贪?”

  韩临风冷哼了一声道:“不然他资助各方豪强的钱财如何来,不过也都是些黑钱罢了。只不过这些钱花出去,他能换得豪强的扶持,还能随心所欲地做些颠覆朝纲的把戏。可是若做了赋税上交国库,给百姓造桥铺路,又有谁能念他的好?”

  当初蒙骗赵栋,构陷皇后害死将军前妻的把戏,应该也是游山樾指使人干的。就是不知他私下里操纵着其他的权贵,又做了哪些诡计勾当。

  如今韩临风要肃清田地之事,但是也该顺便打一打这田地里养肥了的大耗子了!

  随后的几日,韩临风又要出京公干。

  只是这次,他刚刚走出京城门口,就看见长亭处有位故人在等候。

  方锦书是听闻了韩临风要随户部的臣子下乡的消息,特意在此等候的。

  她觉得自己当初先找苏落云实在是失策,莫不如直接找到韩临风陈明当初那书信的误会,同时,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情谊始终未变。

  今日方锦书特意打扮一番,也不戴帏帽,便在长亭等候。

  当她看见太子的车队前来时,眼睛一亮,立刻迎了过去。

  韩临风蹙眉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本来想要无视她,径直策马而去。

  可是想到她上次居然能跑到落云面前毛遂自荐,好一顿添堵,韩临风还是勒住了马匹。

  就在方锦书走过来刚要开口的时候,韩临风已经在马背抱拳道:“九叔婆,您怎么来这里了?”

  从辈分上论,渔阳是韩临风的皇姑奶奶,那九皇子就是他的九叔公。管九皇子的遗孀叫一声“叔婆”应当应分。

  可怜方锦书今日胭脂点唇,脂粉匀抹,当真是艳光照人,却被这一声敬语给打得风中凌乱,无以应对。

  她瞪看着马背上神情漠然的男人,一下子哽咽出声道:“韩临风!难道就是因为我父母没有将信给我,我不应你,你就要这般对我?”

  韩临风再次轻蹙眉头,这次倒是又歉意地抱了抱手:“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了。只是当时我已经猜到,这信到不了你手中,没想到你后来还是知道了。”

  方锦书一直认为韩临风是因为当时被陛下逼迫娶个盲女,这才写信给她,想要向她求助的。可惜她父母悍然拒绝,一定是这样,才让韩临风对她产生了怨念。

  可是现在听韩临风平静地说,他本来就不希望自己看到那封求婚信,方锦书就听不懂了。

  韩临风索性全抖开了讲,绝了他这位九叔婆的念想:“当初这封信,与其说是给叔婆您写的,不如说是给太上皇写的。我当时一心爱慕落云,可惜她却对嫁给我心存顾虑。所以我想到了请陛下赐婚,免得她拒绝我。你也知落云的出身略低,原本让陛下赐婚绝无可能。不过若是鲁国公看到我这个浪荡子妄想染指他的千金,必定会去告御状,而太上皇也正好可以让我成婚,绝了这可能。”

  方锦书木然听着,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吓得她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了她。

  方锦书只觉得长久以来支撑她的希望骤然破灭,万念俱灰,声嘶力竭道:“韩临风,你在骗我!她当时可是个瞎子,你娶了她遭到多少人的明嘲暗讽!你怎么可能是心甘情愿娶了她呢?”

  听闻到方锦书骂落云是瞎子,韩临风连最后一丝歉意都不存在了,只冰冷着脸道:“我从未曾表露过爱慕你,而且你除了家世好,又不瞎之外,又有哪里比得过她?若是无事,就不要拦路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

  说完,他也不管方锦书有没有退后,只催动马匹,带着人一路扬长而去。

  方锦书被马蹄扑腾起的灰尘搞得咳嗽不已,连连后退,可是咳着咳着,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刻,就是现在了。看着韩临风绝尘而去,方锦书哭得不能自已。

  韩临风,你居然如此羞辱我!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关于九叔婆拦路的事情,也是韩临风的随从回京入宫替太子取东西时,跟太子妃说了一嘴。

  落云听了韩临风怼方锦书的话,就算不在现场,也能想象到韩临风冷着脸说话的气人劲儿。

  韩瑶这几日常扎在东宫,一边帮嫂嫂梳理宴会的名册子,一边道:“方二这个脾气秉性什么时候能改改?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兄对嫂嫂您爱宠着呢,她却非认为皇兄对她旧情不忘?不忘什么?就她对自己故去的夫君,还有年幼儿子不管不顾的冷漠样子,让京城府宅子里的其他人对她也是敬而远之啊!”

  她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现在京城宅门的夫人们聚会时,私下里都在议论着方锦书,说她的心太狠,竟然连那么小的亲儿子都不顾。

  当初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方家姐妹,原本都是未来皇后的热门人选。

  可是现在,方家老大受了六皇子的拖累,连同儿女一起被幽禁起来。

  方家老二原本顶着九皇子遗孀的头衔也能勉强得些香火尊荣,可惜她自己不要了,却还做着入东宫的美梦,不能不叫人觉得腻歪。

  韩瑶想起她以前在京城里,被方二带头奚落,几次被挤兑得落荒而逃的往事,便觉得心里解气。

  如今风水轮流转,这几次在茶宴上,都是那方二远远避着她走了。

  落云蘸着墨汁,看了看小姑子,开口提醒道:“我们家从梁州过来,虽然是在高高的宫殿里,却是仗着铁腕兵权,并未得人心。如今陛下和太子与前朝那些老臣斗智斗勇,是他们的事情,可是我们这些女眷万万不能在人前显露喜恶,更不能拉帮结派。”

  韩瑶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知道了,毕竟母后刚从佛堂里出来。归北就爱吃我亲手做的饭,我若也被罚进佛堂了,谁管他吃喝?”

  现在赵归北负责京城布防,每日巡营之后都是在军营附近的兵署午休。

  韩瑶这几日都是用食盒子装着厨子已经料理好的食材,然后用兵署的小炉子给夫君热着吃。

  这便如孩童过家家,两个小年轻自是乐在其中。

第120章

  不过京城的岁月静好也只是暂时的平静。

  北地一直还有二州没有收复。可惜眼下入秋农忙,并非用兵的好时节。而且大魏内政未稳,边关不宜再发生战事,这二州的收复也只能放缓一下。

  好在铁弗人已经被打得大举北迁,现在北地相对安定,那些牧民们也可以安心度日,就连送入宫中的羊也格外肥美。

  宗皇后被关在佛堂月余,连带着还要吃斋,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再吃起梁州特产的黑毛羊来,顿时觉得眼角发酸。

  她咽下了口里的羊肉,对着陪着她吃饭的儿媳妇和女儿发出一声感慨:“人人都喜欢来京城,可京城有什么好的?还是不如我们梁州,这老家的肉也香,那时跟各府夫人们说说话,打打花牌,也没有什么拘束……唉,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梁州啊……”

  落云和韩瑶都是闷头吃饭,才能忍住要溢出来的笑。

  因为宗皇后此时的哀叹,跟她在梁州思念京城的腔调是一模一样的。

  落云低头忍了又忍,直到脸上的笑意忍住了,这才抬头道:“母后喜欢吃,就多吃点,还有几只老家送来的活羊,被圈起养着了。等入冬下雪了,支起热锅子涮肉片吃才好呢。”

  宗皇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宫里的厨子能不能调配出梁州辣子的蘸汁味道来……我这顿罚,也算是冤案。这事实证明,那个竣国公夫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还好意思跳河?也不怕脏了内河的水,害得我这顿吃斋,等看到你们父皇,定要好好论道一番。”

  这次不必落云劝,韩瑶先说话了,她一边替母后夹肉一边道:“我的好母后啊,您可别再去招惹父皇了。以前我们府门子窄,您和父皇关起门吵,谁也不知道。可现在这是皇宫大内,父皇也是九五至尊,您再大事小情地去烦父皇,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宗皇后瞪了女儿一眼,却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周嬷嬷顶天的给我讲课,我听都听饱了,还需你这黄毛的丫头来教训我?”

  说到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落云,装似不经意地问:“算起来,我们来京这么久了,不知你娘家有没有来人谒见?”

  落云老实回道:“我父亲起先躲避战乱回老家了,好像前几日才回京了,不过我还没得空见他……”

  宗皇后一听,立刻教训道:“你如今怀着身孕,在宫里静心养胎,有什么可忙的?竟然摆谱说没空见自己的父亲!就算你如今贵为太子妃,可是依旧为人子女,不能不孝。哪里得空了,你让你父亲入宫,本宫也得见见亲家,周全了礼数。”

  落云微微想了想,便猜到了婆婆突然热衷于敦促亲家亲情的缘故了。

  最近宗家人也进京讨封了。

  毕竟家里的女儿有了出息,成为一国的皇后,他们宗家也一夕之间,从辞官的罪臣,变成了显赫一时的外戚,自然也急着沾沾好处。

  但是宗皇后当时被罚在佛堂修身,不得见面。

  现在她虽然出来了,大概也清楚陛下对宗家的观感,毕竟当初为了给岳父堵窟窿,全家人节衣缩食地过得辛苦。

  若是只给宗家讨封,宗氏有些不好说出口。可是若拉上儿媳妇的父亲一家,陛下总不好连他爱宠的太子面子也不给吧?

  到时候,宗家和苏家一起讨封,也不算厚此薄彼。

  落云想明白了宗皇后的打算,便开口说道:“母后可能不知我父亲的为人,倒是跟宗家的祖父……有些相似,看到钱财就忘了瞻前顾后,全然不考虑儿女的难处。我的确是故意摆谱,缓缓再见他,也让他心里有个数。虽然临风现在贵为太子,却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被谏官抓到错处。若是父亲以为自己贵为外戚,就能予取予求,给我出些难应付的题目,给父皇和太子带来恶名,我是第一个就不能容他的。”

  宗皇后听了这话,脸颊隐隐发烫。儿媳妇虽然张嘴点出了她父亲宗庆贪财的本性,可她却不好发作。

  因为人家落云是连着自己的父亲一同骂的,而且落云说得又是事实,就连宗王妃自己都得承认,宗庆若论贪财,可算是个中翘楚。

  落云假装没看到婆婆的窘态,又继续说道:“如今太子正帮助父皇推行土改新政,许多手里握着土地的豪绅地主,都想要求情让自己领些特权。不巧我父亲的名下田产也不少,我这个时候见,他若开口求,我应不应都不对,不如借故不见,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落云说得这么直白,其实就是要敲打一下她的这位婆婆。

  跟宗家的田产相比,苏鸿蒙的田产不过九牛一毛。

  依着宗庆的人品,以前也定然不会如实上报田地亩数,现在他领着儿子急火火地要来见宗皇后,只怕就是想求宗皇后赦免田税。

  现在陛下和世家们因为均田的的事情,都已经斗成了乌眼青。满朝的世家旧贵都想要抓太子和陛下的把柄。

  若是这个节骨眼,皇后再提这么非分的要求,陛下定然不会答应,这对积年恩怨的夫妻再吵,宗氏毫无优势可言,只能再去佛堂吃斋。

  不过她作为儿媳妇,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听不听,全在自己了。

  那日落云和韩瑶走后,盛妈妈拿了几件衣服,问皇后,下午召见宗家老爷时,皇后打算穿哪件。

  宗皇后心烦意乱地搓了搓手里的那串佛珠子,想想儿媳妇方才说过的话,最后厌烦得挥了挥手道:“让宫人去传话,就说我在佛堂里染了风寒,有些病沉,不宜见客,让他们且先回去,何时能见了,我再宣召他们!”

  盛妈妈一听,迟疑道:“这……不太好吧?宗老爷可是等您甚久,好不容易等到了您出佛堂,听宗家大爷的话,他老人家最近思女心切,身子骨也不大好了……”

  宗皇后一瞪眼:“你也知我刚出佛堂,难道还要陪我再进去?让你传话,你就快些,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看宗皇后动怒,盛妈妈不敢再言,可惜她收了那宗家父子几十两银子的好处,看来这次是帮衬着说不上话了。

  宗皇后看盛妈妈低头退下后,望着窗外的瑟瑟落叶,又是幽幽叹气:“还是梁州好,想见谁就见谁……”

  而落云敲打宗皇后的这番话,也被韩瑶传话,让陛下辗转知道了。

  他正跟刚刚从乡下折返回宫的韩临风一起下棋。

  陛下放下一枚棋子,语气闲适地说道:“宗家拖家带口地来讨赏,朕原本还头痛你母亲又要因为宗家的破事来跟我闹,没想到被你媳妇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给劝回去了。”

  韩临风也微笑回道:“哪里是落云的功劳,明明是父皇龙威厚重,母后自然也得顾忌到您的想法。”

  韩毅摆了摆手,怅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亏欠着你母亲太多。她一个京城的娇贵女子,嫁到梁州那个穷地方,心里能不委屈吗?那日见她从佛堂出来跟我请安时,脸上似乎清减了许多,结发夫妻一场,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要她懂进退,难道朕会故意给她苦日子?好歹她也为朕添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自从入京以后,韩毅的后宫平添了无数佳丽。他虽然有虚以委蛇,安抚世家之意,但男人本色,他也着实沉迷在花丛间许久。

  只是起初的新鲜过后,便是感受到放纵后的空虚了。看着一个个娇艳年轻的女子,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对他这个已过中年之人,述说着相思倾慕之情,听着虽然顺耳,却总有些违和感。

  韩毅跟从小养在宫里的那些皇储不同,没有从娘胎里带出的自信,认定天下美人皆爱自己。

  他是从低处一路爬上来的,也清楚自己的斤两,看得懂人情世故。虽然享受着佳人娇媚,可也清楚这些美人心里想着什么,不过是爱慕着“陛下”的头衔,为自己的家族讨些好处罢了。

  与这些刻意的讨好奉承相比,发妻有时候不过脑子的刻薄直白之言,都带了几分不做作的真诚。

  正是明白这点,陛下私下里吩咐了大内总管,这些幸过的女子都赐下了避孕的汤药。

  他的子嗣是不多,但也还算成才。

  韩毅可也不想给自己大儿子增添以后登基的难度。至于小儿子的婚事,他也敲定了,迎娶的并不是世子女子,而是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郑伯逸大人的小孙女。

  此女在宫宴上时,他曾见过,为人谦和而且会藏拙,明明才情诗句都在其他女子之上,却故意留些破绽,不去压低别人彰显自己。

  他那小儿子的才学就是半瓶水,晃个不停,给他许配个真正的才女,才能让自己看清自己的斤两。

  韩逍对陛下的安排不置可否,自从他成为皇子之后,周围称赞他才学的人突然增加了不少,就连他自印的诗集也在京城的书局里开始连夜刻版加印,一时间成为比肩前朝诗人的大热之作。

  听闻自己的未婚妻是他一直敬仰的大儒郑伯逸的孙女后,小皇子对于郑小姐的长相勉强点头表示还行,这门亲事便定了下来。

  此后,小皇子跟郑小姐在茶会上相见时,还特意带了自己的诗集交给郑小姐雅正。

  郑小姐为人谦和,不好评判皇子的大作,便将那诗集交给自己的祖父看看。

  结果郑伯逸老先生压根不给皇子面子,拿起给门生批注文章的小楷笔,刷刷几大笔,将那蹩脚诗集里讲引经据典的错误,还有诗句不通畅之处全都圈出来了。

  末了,老先生语重心长在最后一页叮嘱小皇子,万万不可在众人的称赞里迷失本心,在求学的道路上,他还没摸着门呢!

  郑小姐将祖父直言不讳的点评交还回去时,已经抱着自己被皇家退婚的准备了。

  因为小皇子当着她的面翻看那本诗集批注的时候,脸色白红不断交替,表情羞愤不已。

  郑小姐尴尬得差点将手里的绢帕绞成麻绳。皇子看完之后,一脸悲愤地问小姐,是不是看不上他,所以故意让祖父出面折辱他的?难道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吗?

  郑小姐觉得自己若违心称赞,便显得祖父不会做人,事已至此,大好姻缘和维护祖父之间,郑小姐毅然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秉承家风,老实回答,她并无此意,而且也不觉得祖父这么做是在折辱人。若写诗做学问只是为了得到世人夸赞喝好,跟茶楼卖弄口舌换取钱银的说书先生又有何异?若不千锤百炼,砥砺前行,这样所谓横空出世的才子,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这次韩逍的脸色直接变得青黄,用手指点着小姐的鼻头,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日韩逍一阵旋风一般回宫之后,命令太监宫女将他还没来得及送人的诗集全都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得火舌冲天。

  这冲天大火害得巡视宫殿的侍卫还以为走水了,又是敲锣,又是吹哨子,急急拎着水桶前来扑火。

  就连刚刚就寝的皇后都被吓得差点从床榻上摔下来。

  等宗皇后闹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便来找陛下问,能不能给韩逍换一门亲?

  那郑小姐也太不会做人,这还没成亲呢,就将他的逍儿气得半死,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可是陛下却不紧不慢道:“以前在梁州时,你总是围拢着人奉承你家逍儿那二两才学,让他不知天高地厚,犹如井底之蛙。如今到了京城,人才济济,他若还是不知深浅,丢的就是大魏皇家的脸。朕看这郑家小姐不错,肯说实话,才几天的功夫,就让逍儿烧了他的狗屁诗集,好啊!好啊!”

  宗皇后听得直翻眼睛,有心想要骂人,可是看一眼自己夫君身上明晃晃的龙袍子到底是忍住了,只是哀怨道:“别人做婆婆的最起码能摆摆谱,可轮到我这,虽则两个儿子,可前一个娶了个贼精八怪,自带算盘的,说起话来句句呛人。如今我又要添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孙女,莫不是以后我在二儿媳的面前说句话,都得对仗工整?哎,我这婆婆当得有什么意思?”

  陛下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和缓道:“学问再高,也是你的儿媳妇,你说梁州方言,看她敢不敢跟你打官腔?娶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总比娶个世家刁蛮任性的强,你没看那方二的疯魔劲儿?若是摊上这样的儿媳妇,你再长吁短叹也不迟。”

  宗皇后想想方家老二的德行,倒是认同地又长叹一口气:也是,谁家要是不小心娶了那等恣意妄为的女子,那才真是糟心透顶呢!

  就在这时,韩毅又道:“册封宗家的圣旨,我已经拟好了,你贵为一国之后,若父兄无赏,你的脸面也过不去,所以朕准备封宗公为谨德侯,你那兄弟为爵,田邑封赏依从一等公侯。”

  宗皇后既然懂事,在这均田推行的关键时刻不去见他父兄,韩毅也愿意卖个自己发妻面子,给他父兄体面。

  虽然不能免了他们的田税,可是多赏赐些田地也就有了。

  宗皇后没想到陛下竟然能主动封赏,不由得惊喜抬起头来,这几日父兄总是托人带话,急着要见她,她都有些扛不住了。

  没想到当初扬言要跟岳父断绝关系的韩毅,竟然主动赐下侯爵封位。

  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到底算是给了她这位皇后一份脸面,也让她跟父兄见面时有推脱的借口了。

  她连忙跪下,谢谢陛下的这份封赏。

  韩毅倒是照实说道:“说起来,也是朕疏忽了,这是你那揣着算盘的精明大儿媳妇来提醒朕的,说是你对宗家人一直称病避而不见,太是辛苦。让朕想想办法,让你能体面见见父兄。你要感谢,也一并谢谢你的大儿媳妇吧。”

  宗皇后一愣,这才知道原来是苏落云私下里替她的父兄讨了封赏。亏得她方才还跟皇帝抱怨大儿媳妇不好相处。

  宗皇后的脸儿有些抹不开,不过从陛下的宫殿里出来,回到自己宫中时,看着桌子上有内侍监新送来的布匹,转身吩咐人道:“明儿个天亮时,管内侍监再要些绵软的料子来,太子妃的身子渐重。按习俗,本宫这个做婆婆的,该给自己的长孙缝制小肚兜了。”

  盛妈妈连忙说:“您如今贵为一国之后,哪里能操劳这些针线活,一个小肚兜,教内侍监准备着就是了。”

  可是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周嬷嬷却不赞同道:“皇后这么做,是彰显长辈慈爱,一针一线都是对龙嗣的祝福,你身为下人却横加阻拦,这便是挑唆皇后与太子亲眷的关系。皇家家事便是国事,岂容你个下人多嘴?是不是宫规背得不熟啊?”

  周嬷嬷不光矫正皇后的言行,这建康宫里所有下人的言行也在她这个女官的考量之内。

  依着她看,宗皇后虽然有些夹杂不清,但是多半是身边这些短见识的嬷嬷下人撺掇的。

  尤其是这盛妈妈虽入了宫,依然是偏乡小府的见识,又对太子妃有些莫名的敌意,总是时不时进进谗言。

  这样的行为,若是不早早斥责矫正了,岂不是遮蔽圣听,留下祸患?

  这周嬷嬷刚被陛下派来的时候,宗皇后可没将她放在眼里。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这位正四品的周嬷嬷态度不卑不亢,可是说话都是有根有据,而且她有错处,那嬷嬷真是会报呈言官记录下来。

  古往今来,遭到弹劾的皇后,都是因为言语德行有失,被拿了铁证,才被皇帝废后。

  宗氏刚刚尝了做皇后的甜头,还不想当废后。

  陛下要接受言官的监督,皇后也是如此。尤其是进了一回佛堂之后,宗氏也知晓了厉害,所以听周嬷嬷在申斥盛妈妈,她也假装在找丝线没有搭话。

  跟京城里的贵妇们相处久了,那大家仆人的做派,宗皇后也算见识到了。

  有时候,皇后跟夫人们在一处交际,盛妈妈不知深浅突然冒出一嘴来,虽然别的夫人都看在她是皇后的嬷嬷份上,并未出言奚落,可是宗皇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论起宫廷礼仪上,还是周嬷嬷和她教出来的宫人像样子。宗皇后心里暗想着,过几日就寻个借口,给些银子,让盛妈妈回梁州老家去吧。

  总不能因为下人没有见识,让她这个皇后也跟着跌份儿吧。

  等皇后亲手缝制的百福肚兜被送到太子寝宫时,落云看着细密的针脚也知道婆婆用心了。

  香草看见了也感慨道:“这种针法最是费劲儿,皇后真是用心了,我听来送肚兜的周嬷嬷说,皇后连花了几日才绣好呢。太子妃,您总算是以心换心,换来些真情。”

  落云笑着让侍女将这小肚兜收好,看了看香草、寄秋,怀夏他们,说道:“我听说皇后让盛妈妈回了梁州,倒是提醒了我一件顶要紧的事儿,你们的年龄也不小了,若是在宫里蹉跎了岁月,只怕出去也不好找人家了。我让赵小将军为你们在军中寻觅些品行尚好的年轻小伙子,若你们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跟我说。”

  香草和寄秋听闻,吓了一跳,尤其是香草,眼圈都红了道:“大姑娘,是我哪做得不好,您不要我了?”

  她也是真急了,竟然喊出了“大姑娘”这称谓。

  其实香草并不是顶机灵的丫头,有时言语也冒冒失失的,可是落云却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因为她忘不了,在自己最黑暗无助的那段日子里,是香草和田妈妈不离不弃,自愿跟着她回乡下的。

  机灵的丫鬟满地都是,可是香草的赤诚忠心无人能比。

  现在田妈妈年岁已大,跟着她回京城后,便在太子的安排下告老回去安享晚年了,她的两个孙子,如今也去内侍监领了选买的差事。

  而香草她们这些丫头,落云自然也不会留她们蹉跎到老,自是尽心要给她们安排个好归宿。

  不过怀夏却在一旁默不作声,表情甚是纠结。

  落云知道自己眼下离不得人,也是打算先给丫鬟们将亲事定下来,等她生产之后再张罗嫁丫鬟的事情。

  不过这个怀夏,却是不能再多留了。

第121章

  落云这么想,是有缘由的。

  就在前几日下了一场新雪,落云和入宫的韩瑶在御花园的暖阁里吃糕饼,顺便赏一赏暖阁外飘零的雪花。

  就在这时,韩逍也来了,自从被郑小姐折了面子后,韩逍也知道自己的诗词斤两,再想起以前宴会上别人对自己的奉承有多少水分,就变得有些不爱出宫见人,且需要些日子来修补一下自己受损的自尊。

  现在就算面对一地新白,昔日雅气十足的韩逍也毫无诗兴可发,只是抱怨宫人扫雪不及时,害得他差点摔倒。

  韩瑶看他的丧气样,逗趣道:“都快娶媳妇了,怎么人倒变得俗起来了?以前下雪时,你向来是要吟诵半日的。等你成亲之后,跟弟妹出去立府,二人吟诗作对,当真是神仙眷侣啊!”

  韩逍当时翻的白眼仁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我哪敢在大儒的孙女前班门弄斧?她可别用她祖父的笔给我脸皮戳漏了。”

  这话一出,韩瑶被逗得哈哈大笑。

  韩逍跟嫂嫂和姐姐一起赏雪饮茶,再续杯茶水的时候,怀夏特意绕过去给他添的。

  这原也没什么,不过韩逍低头看了看茶水对怀夏说了一句:“还是你最贴心,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哥哥的院了。”

  怀夏当时听得脸一红,偷偷看了太子妃一眼,赶紧退下了。

  落云表面不动声色,却看了一眼韩逍的茶杯,发现里面放了一颗甜梅。

  原来韩逍饮茶却不耐茶的涩味,最喜欢往里放些梅子了,这是近身伺候他的丫鬟才知道的。

  怀夏能这么做也是有缘由的。之后落云闲问了寄秋一嘴,才知道怀夏跟着世子入京前,原本是韩逍院子里的侍女。

  只是世子当时进京,宗王妃作为主母总要给大儿子挑些贴身的丫鬟,年龄还不能太小,毕竟韩临风也那么大了,入京总得有些通房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