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蒂维尔镇某处山林内,枪战还没有停歇。

子弹破空而来,带起迅疾的风声,硝烟弥漫成浓云,激烈得如同好莱坞枪战片。

安格曼坐在另一辆车里目睹了这一切。那天他逃了出去,在高速公路上拦下了一辆车,车主把他带到了最近的警察局,他才知道,这里原来是比蒂维尔镇。

而他才到警察局不到一个小时,还在做笔录的时候,突然有数辆车疾驰而来,停在了警察局外。他瞬间有些惊恐,以为是那些人追了过来。

第一个下车的是个中国人,黑发黑眸,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一秒他内心还被强烈的惊恐占据着,这一秒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就是那个女生拜托他找的那个叫Chen Xing的人。

一旁的警察局局长走了上去,对那个人说:“他就是那个来报案的人,举报有人制毒并且绑架了一位在P大就读的中国学生,很有可能就是你之前报案要找的那位女孩。”

那人抬眸,冷冷地看了过来。

安格曼的心“咯噔”一下,在对方冷漠的视线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在那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而其余从车上下来的人全都站在了警察局外,在冬夜里形成一道浓重冷酷的暗影。

后来安格曼才知道,在他逃出来的那几个小时里,俞熹禾以摩尔斯电码的形式,向程煜传达出了“比蒂维尔镇”这个信息,所以这些人才能这么快地锁定比蒂维尔镇。他来报案后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赶到了这里。

此时此刻,坐在车内的安格曼隔着单向的防弹玻璃看着那个叫Chen Xing的人,那些牛高马大、一脸凶悍的雇佣兵尊敬地称呼他为X先生。

比蒂维尔镇前一日下过薄薄的雪,但是很快就在这天午后的阳光下融化进土里,只残留了一丝丝冰冷在空气中。

陈幸朝着被几位持枪雇佣兵层层护住的那辆车走去,脱去了染着鲜血和硝烟味的风衣外套,打开后车门,弯腰拥抱住坐在里面的人,这场面给旁观者一种生别后重逢的震撼感。

安格曼看见警察终于赶到了现场,将别墅内已经被制服的密什家族的人一一拷走,为首的人向陈幸简单了解了情况后,道了声谢,便继续忙公务去了,之后陈幸便转身坐进了车中,而后驱车离开。

大概是要去医院。

这时候有个人敲了敲安格曼的车窗,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安格曼认识这人,是陈幸留下来保护他的雇佣兵。现在警察已经过来了,地下工厂的人也已经被一网打尽,这里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安格曼想了想,问:“能送我回家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车辆行驶在山道上,窗外景色快速闪过,暮光渐临,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安格曼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一路无话。

这段经历,希望她能忘记。

他和她,谁也别想起,也别再见了。

深夜十一点。

俞熹禾被送进了医院,她身上的伤都需要重新检查一次,也可能要重新上药包扎。而她的眼睛,是医生最头疼的事。

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俞熹禾终于熟睡过去,几天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陈幸就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睡着了,才关了灯走出了病房。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俞熹禾的病房在住院楼最高的一层,住在这一层的人不多,环境十分安静。

陈幸刚出门,就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她……”程煜刚出声,陈幸就拉着他往楼梯间走,一拐弯就对他动了手,拳头撞击血肉传来很闷的一声。

程煜没有还手。

这是在医院,在医护人员赶过来劝阻之前,陈幸就停了手,但那种凛冽气息仍是极盛。

程煜自解救行动开始,一直都在,看见了陈幸冷酷的一面。

即使到现在,程煜也不认为自己有哪里输给了陈幸,不论是在对赌的时候,还是现在。比各自的产业势力,比各自情爱的深浅,他觉得都不相上下,他只不过是输给了俞熹禾的感情。

程煜也明白这整件事都因自己而起,如果不是他,俞熹禾不会被密什家族的人带走,也不会遭受这些痛苦,明明他最舍不得她受伤。

那年那个僧人说的,他会遇到求而不得的人,先前一帆风顺,而后汹涌一生。

原来是这样。

他只想要这么一个人,却不可能如愿以偿。

第二天下午,俞熹禾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医生面色凝重地对他们说道:“病人之前应该被注射过违禁药品,我这边还在确定药物的成分和含量,病人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也不确定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副作用,还需要继续观察。”

说完,医生便先离开了。陈幸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单膝跪地,半蹲在俞熹禾的跟前,他单手捧着她的脸,问她:“是不是等久了?”

她摇了摇头。

冬日的暖阳透过病房的玻璃窗落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程煜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

直到现在,俞熹禾都没有问过他一句。她知道他就在身边,离她只有几步远,但她从没有提到他一句。原来她只愿意接受陈幸的存在和靠近。

程煜原本还想再争取,但现在他连争取都放弃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原来他和俞熹禾之间的句点,是他亲手画下的。

程煜想起之前发到他邮箱里的那封邮件,自动打开,没有署名,也查不到IP地址,内容只有短短的两句话:“程煜,你在费城的辉煌已经结束了。别再见她,否则你失去的不止是这些。”

收到邮件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拉斯维加斯,费城的产业在外力的压制下最终宣告结束,而他也没有挽救的意图。

仿佛这样,句号才能画得完美。

他的起点在拉斯维加斯,之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喜欢的人,此后再也不见。

他是爱她的,而她是自由的。

俞熹禾刚开始失明的时候,她的时间概念总是有些混乱。有时候她会在凌晨五点就醒来,有时候会睡到下午。但她觉得很奇怪,不管她是午睡还是晚睡,她醒来的时候陈幸都在她身边,毫无例外。

这天也是。

陈幸问了一句:“醒了?”

俞熹禾判断出他就在自己床边。她坐了起来,有些好奇地问:“你不休息吗?”

二十四小时都在她身边,即使是休息也永远醒得比她早,还是他根本就没有休息过?

陈幸笑了笑:“我要看好你啊。”

在这之后,只要俞熹禾问起类似的问题,他都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

俞熹禾微微咬着唇,似乎在想些什么。陈幸将她的长发拢了拢,简单地扎了一个很松的马尾,而后手指温柔地按在她的后脑上,让彼此靠近,吻上她的唇。

一抹温热描摹过她的唇线,在她下意识启唇时又纠缠住她舌头。

有些深的一个吻,吻得俞熹禾觉得有些缺氧。

“别咬着唇。”陈幸小声道。

俞熹禾脸红心跳,思绪被这个吻彻底扰乱。

陈幸见她红着脸不说话,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看着她唇上的湿红,陈幸心情好了几分,饶有兴致地问:“要我帮你换衣服吗?”

俞熹禾刚来医院的第一天,医生替她包扎好后,她行起来很不方便,动作幅度稍大,就会扯到伤口。

那一天就是陈幸给她换的衣服。宽松的长袖睡裙,扣子从衣领扣到下摆,当他微凉的指尖不小心蹭过她锁骨肌肤时,她忍不住躲了一下。她的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就显得格外灵敏。

“为什么要躲?”

扣好最后一粒扣子时,俞熹禾窘迫地听见陈幸很轻地笑出声,指尖带起的炽热很快从锁骨蔓延到了耳后。俞熹禾感觉到他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肩侧,她反应过激地想要抓住他的手腕,却因为不知道具体位置,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倒去,还是陈幸圈住了她的腰。

俞熹禾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彼时她和陈幸是哪种姿势。整间病房的摆设简而又简,所有有尖锐棱角的桌椅全被撤走换新,即使开了暖气,病房地板上也铺着柔软的地毯。就像现在这样,她可以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让雪白的脚踝陷在温暖的绒毛里。

只是她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手还抓住了他胳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像极了投怀送抱。她一身纯黑色的睡裙,几乎和穿着黑色外衣的他融为一体。

“你别欺负我……”她支吾一句,语气有些严肃。如果不是看到她红着脸颊,陈幸差点都要被她镇住了。

“欺负?”陈幸语意不明地轻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极尽暧昧,足以勾起旁人的遐想。

“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想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俞熹禾吓了一跳,指尖从他胳膊上滑下,转而拽紧了他的外套。她有些心虚地说:“你不会这样做的。”

陈幸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的脸,目光极深邃。

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他轻松的语调背后神色有多疼惜。

医生说不确定她的眼睛之后还会不会恢复。陈幸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是对她说:“别靠窗太近,会冷。”

那语气眷恋而温柔,可俞熹禾总感觉陈幸有事瞒着她,他在担心着些什么。

她又问道:“我的眼睛是不是治不好了……之前受伤的时候,密什家族的人给我注射过药物,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停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想问,为什么每次医生例行检查后,永远不会告诉她结果?即使她问陈幸,得到的也是千篇一律的“好消息”。

“陈幸,你再怎么瞒着我,我也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与其等到那时候,你不如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陈幸开始后悔。

他疯狂地后悔。

他不该让俞熹禾一个人待在美国,不该让她一个人回国……那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沉默的时间太长,俞熹禾也没有再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幸抱着她,下巴抵在她肩上,郑重得像是在宣誓:“没事的,有我在。”

俞熹禾隐隐猜到了一些,眨了眨眼,视野里依旧是漆黑一片。但也没关系了,总有一天她会适应。

她不信命,但她相信陈幸呀。

俞熹禾略微低头,唇像是触碰到了他的脖颈。她一愣,然后张嘴很轻地咬了一下,很快又退开,感觉陈幸也直起了身在看她。

“只要你在我身边,结局就还是好的。前二十多年,我的人生毫无波澜,遇见你大概是最大的起伏。之前太幸运,现在有一点挫折也是很正常的吧?我不难过,你也别为我难过。”

医院病房的灯光是冷白色的,那种并不温暖的惨淡的颜色。俞熹禾即使猜到了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不幸,心也是平静的。

先前有人说,一个人所有的幸运与不幸都是恒定的,那她把所有的幸运都用在遇见陈幸上,也不亏啊。她喜欢化学,喜欢自然学科,也喜欢陈幸。

“你要答应我,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的。”

良久,她听到了陈幸的回答:“好。”只是她不知道陈幸还有没有说出的后半句——他可以好好的,只要俞熹禾在他身边。

俞熹禾等到他的回应,弯着唇笑了:“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两年前,欧洲某地地下市场黄金被大量抛售……控局的人是你?X?”俞熹禾想起那时候在食堂,那个曾在欧洲待过的同学无意聊起的话题,以及在别墅二楼时那个给她送早餐的男人说的话。

陈幸没有否认,道:“是我。”

“X,Xing?”俞熹禾又问。

“是Xi,熹的首字母。”陈幸解释。

大二那年暑假,他去了母亲家族所在的欧洲。忘记当时是什么场合了,需要他签名,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个人,鬼使神差就只签了一个字母——X。

“当时地下市场的信号被屏蔽了,我的手机接收不到信息,所以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至于许染,她和父母闹翻后跑来地下市场下注玩,结果被骗了。我无意中遇见了她,也就帮了她一把。之后她一直跟着我,想与我合作。我当时不是很了解当地的行情,也正好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熟悉当地市场又可靠的伙伴,所以我就接受了她的合作提议。”

俞熹禾听他的语气,好像有些怕她生气,便板着脸佯装很严肃地问了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次一回国就看到你受了伤,就算我赢得再漂亮,也开心不起来。什么都没有你重要。”陈幸那时候很后悔,他应该在她身边的。

“那时候刚好我在地下拍卖场救下了一个人。”陈幸继续道,因为怕她误会,所以就没有提过这件事。

“那个人长得跟我很像?”俞熹禾问。

“是。”陈幸承认,停顿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原因。”陈幸扎马尾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现在俞熹禾的马尾已经松松散开,她一偏头,长发就落在了肩上。

俞熹禾试探地问:“你救下那个女生,给她自由,是因为你接受不了和我那么相像的人被留在那种黑暗的地方,因为你想起了我……对不对?”

她“看”着陈幸,桃花眼微扬,带着笑意。陈幸即使知道她看不见,也还是伸手掩住了她眼眸。

他想说,你别看我,我会想吻你。

等俞熹禾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陈幸便带着她回了费城。

俞熹禾的父母不知道她出了事,俞熹禾和陈幸也都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只是说费城这边临时有事,可能春节也不会回去了。

俞父俞母都很相信陈幸,对此没有过多怀疑。但林桃不一样,那天在机场,她不光是没有接到俞熹禾,就连接下来的那些天,她都没有联系上俞熹禾。林桃差点以为是飞机失事,急得到处乱窜。

俞熹禾拿回手机和手表后,这才连忙给林桃打了个电话报平安,说是自己在去机场的路上意外出了车祸,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里。

挂断电话后,陈幸要带她再去检查一遍身体,俞熹禾拒绝了坐轮椅或者让他抱,而是让陈幸在走廊尽头等她,她扶着墙朝他慢慢走过来。

陈幸以为她是凭着直觉判断,提着心等她走近,还没先一步扶住她,俞熹禾就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可以看见了?”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能看见一点黑色的重影了。”俞熹禾眨眨眼,看向他。这几天她吃了很多药,也动过一些小手术,整个人瘦了不少,陈幸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怀中的人轻得过分。

就在这天,陈幸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许染打来的。手机的那边,许染无可奈何地说:“陈幸,温意来美国了,我劝不住她。”

“你告诉她我在这里?”陈幸皱眉,语气有些不悦。

“我没提过,但她好像找了人跟着我。之前我在费城的时候,那些人就在,可能……”许染顿了顿,继续道,“她可能已经知道俞熹禾是谁了。”

美国此刻是深夜,陈幸靠着病房外雪白的墙壁,神色冷漠。

当初那场地下拍卖会结束后,被救下的温意央求陈幸带她走。陈幸救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如果不是她与俞熹禾有那么几分相似,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陈幸这种人不会有什么怜悯心,他太喜欢一个人了,对别人的所有怜悯也都是为了她。然而许染毕竟是女孩子,心软,给温意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举动会给陈幸带来很大的麻烦。

温意通过很多渠道才打听到了陈幸在哪里,她不顾别人的警告,偷偷跑来了美国。来之前,她也担心这样会让陈幸生气,但她还是想见见陈幸。在哥哥们的下属传回来的报告中,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叫作俞熹禾的女生。

其实看到她的照片时,温意就有几分明白当年陈幸为什么会救她了。大千世界,原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长相竟也会这么相似。

“俞熹禾。”温意在航班起飞前,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P大化学与生物分子工程系的研究生,来自海市,和陈幸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啊,真是幸运得让人羡慕。

温意再度想起那个人为自己披上外套,掩住赤裸的肩膀时,眼里藏着的对另一个人的爱怜与温柔。是该有多喜欢,才能让他对只是外貌相似却素不相识的自己也如此温柔?

当天晚上,温意在飞机上做了个梦,她又一次梦见了在欧洲救下她的陈幸。

她是家族里最小、最受宠爱的孩子,上面还有好几个哥哥。家人们大多都在国内,而她是跟着一位哥哥在国外读书长大的。那次温意原本是去参加同学聚会的,在回来的路上不慎被人迷晕,而后拐卖出境,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只花了短短几天的时间。

她被关在狭小黑暗的后备厢里颠簸了数日,最终被藏匿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身边和她同样被拐卖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了又不见,最小的才十五六岁。听绑架她们的人说,她们有可能会被卖到各个地方……下场总归不会是好的。

她自顾不暇,顾不得其他的人会被送到哪里去,她自己最后被送到了一个地下拍卖场。拍卖台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连抬头都不敢,甚至哭也不敢哭出声音。

耳边传来一遍又一遍加价的声音,她浑身都在颤抖,被买下送到后台某个严加看管的房间里时,她终于彻底崩溃了,大哭了起来。

直到有一道略显冷淡的男声响起:“你可以走了。”

她惊慌地抬头,桃花眼里水雾一片。在迷蒙的水雾里,那个人站在门边,背后过道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虚幻得不真实。

温意忽然就懵住了。

是这个人买下她的吗?

不怪她有这种想法,在被拐卖的这一个月里,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如果不是还想着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她甚至想到了结束生命。她一想到买下她的可能是奇奇怪怪的人,她就觉得恶心……但没想到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那么好看,不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温意莫名有些心安,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那个人见她哭,原本冷漠的神色突然柔软了一些,上前在她冰冷雪白的肩上披上了一件外套。

温意抬眸,迎上了他的目光,片刻的怔愣过后,心像打鼓一样躁动起来。

他太好看了,只要温柔那么一星半点,就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少女心动,而后经年不忘。只是这个人不要她,他买了她,却给了她自由,也给了她回家的机会。

离开那个地方时,正是清晨,晨光落下来,暗无天日的日子终于到此为止。然而她央求对方带自己一起走时,他拒绝了。

熹微的晨光好温柔,温意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点点收回了先前所有的温柔。

“真的……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或者你送我回家也可以,我一个人会害怕……”

少女委屈地抿着唇,无辜又含怯,眼里的水光,脸颊的红晕,从见到他起,就没有淡下去过。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要求,她应该选择自己去警察局,又或者是尽快联系父母和哥哥接她回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求一个陌生人带自己走。但冥冥之中,她又知道,如果她不这样说,她今后就不会有和他在一起的可能了。

既然他能在离中国这么遥远的地方救下自己,那是不是也代表着他们之间有着注定的缘分呢?

她满怀欢喜与憧憬,在劫后重生时格外地想亲近这个人,他却告诉自己:“我选择救你,只是因为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如果你和她不像,我也不会多管闲事。”

他心里有且仅有那么一个人,无可替代。

温意在哥哥们的呵护下备受宠爱地长大,如果没有经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没有遇见陈幸,那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暗无天日”和“当头一棒”。

温意差点又要掉下眼泪了,他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安慰她。

“你别哭啊,不会再出事的,我们会送你去警察局,或者你想回家,我们也可以送你上飞机。”

最后也是这个叫许染的女孩子心软,给她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

飞机快到达美国机场的时候,温意才醒,耳边是广播声,她还未完全脱离梦境,浑浑噩噩中,不自觉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曾经数次辗转于她唇间的心心念念的一个名字——陈幸。

俞熹禾的视力恢复得不错,她正在看书,旁边的陈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全程皱着眉,满脸不悦,最后只说了一句“与我无关”,便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俞熹禾正在好奇是谁打的电话,让他这么不高兴,就听到自己的电话也响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许染的名字。

“熹禾——”俞熹禾刚接通,许染就焦急地喊了她的名字,她道,“温意她并不坏,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你能不能让陈幸再帮她一次?她开车撞伤了人,被一些地痞无赖缠住了……”

“温意?”俞熹禾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疑惑地看向了陈幸,刚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也在看她,纤长的眼睫毛微微垂下,显得眸瞳黑得过分。

只是一个表情,俞熹禾瞬间就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十分不好。

电话里的许染还在继续说着,大概是不知道此时此刻陈幸就在她身边,距离不过二十厘米。

从许染断断续续的焦急话语里,俞熹禾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那个叫温意的女孩子不远万里来美国找陈幸,但是在路上出了一点车祸,撞到一个地痞无赖,然后被其同伴威胁,那些人拿了赔偿金还不够,又狮子大开口要更多的钱,扬言若是不答应,就把她丢进贫民窟。

许染可能是太着急了,毕竟她和温意从那年在欧洲相遇后就保持着联系,也是有一点友情的。

她说:“那时候在欧洲,她才十七八岁就被拐卖……陈幸救了她,在那种场合下,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何止是动心这么简单?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遇到危险,突然有个人从天而降,救她脱离苦海,还是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有几个小姑娘能抵御得了?

可是温意哪里懂,陈幸说了拒绝,那就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俞熹禾也听明白了,这个温意就是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大概是温意没有陈幸的联系方式,便打电话拜托许染,许染因为不在这边,便打给了陈幸,被拒绝后又辗转联系到她。

“为什么不找其他人?她可以报警的。”俞熹禾不知道许染是以什么立场打这通电话的,她为什么会认为陈幸已经拒绝的事,求她就有用?而且那个温意也算是她的情敌,许染并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出事的地点在‘三不管’地带,敲诈她的人都是地痞流氓,怕恼急了会做出什么激进的举动,所以暂时还不敢报警。熹禾,温意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许染话说到一半停顿了下来,她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只是温意打电话求她时,因为害怕,连声音都带着哭腔,让她很心疼。而她自己不在美国,根本赶不过去。除了找陈幸帮忙,她也没有其他办法。

“熹禾,我……”

“许染,我不是陈幸,我不能替他决定任何事,况且……”俞熹禾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性格,也很少会在还未见面的情况下就对一个人产生抵触情绪,“她来美国是为了见陈幸,那见了之后呢?”

许染哑然。

“许染,我并不大度。”说完这句话后俞熹禾就把手机递给了身边的陈幸,“你接吧,毕竟温意是来找你的。”

从许染刚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幸就有些不耐烦了,他并没有接过手机,而是拉住了她的手腕,问道:“不高兴?”

她很少有小脾气的,就算被他欺负惨了,也只会认认真真地控诉他,说一句“过分”。而现在她生气了,不高兴了,是因为她对他也是有占有欲的。

“你还是接电话吧,许染应该很着急。”俞熹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移话题道,“虽然我拒绝了许染,但是温意毕竟是个小姑娘,真出了什么事就来不及了,你……还是去看一下吧。”

“真的?”陈幸问她。

俞熹禾想了想,补了一句:“我之所以拒绝许染,是不想让对方觉得我事事大方,至少涉及到你,我是很小气的。”

还有,如果她是温意,在那种场合下大概也会对陈幸一见钟情。她现在被地痞流氓缠住威胁,也确实不太安全。

陈幸接过了她的手机,对那边的许染只说了一句:“待会儿再联系。”然后挂断了电话,之后他就一直盯着俞熹禾看。

本来没什么的,但在他专注的目光下,俞熹禾只感觉到耳尖都发着烫,看了一会儿书都不能平静下来,只能无可奈何地重新看向他,问:“你怎么还不走?”

陈幸淡淡开口:“你说错了一点。”

俞熹禾有些好奇,问:“什么?”

陈幸抽走她手里的书,扣住她的手指,将她压在了沙发靠垫上,上半身大幅度地靠近,相贴,就像是广袤草原上一直散漫的狮子忽然锋芒显露,目光微垂,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说:“我整个人都属于你,连同我的一切,你可以为我决定任何事。”

他亲吻过耳畔时的气息有些灼热,他低头和她接吻,力道温柔,却是不容拒绝的姿态。

最后,他说:“除了让我不再爱你这一点。”

俞熹禾的眼里氤氲着水雾,她的唇珠湿红,微微舔咬一下都能尝到甜味。

草莓没有她甜,车厘子也没有。

俞熹禾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朝自己拉近,然后仰头咬住了他的喉结。唇下的软骨在被咬住的那一瞬间猛地滚动了一下,温度蹿升。

“我是不太高兴。”她说,“我希望你是万众瞩目的,但又不希望你被很多人喜欢。”

“我想你只是我的。”她说完,攥着他的衣领的手指微微松开,刚往后退一点,就被以更凶狠的力道摁在了沙发上。陈幸捧着她的脸颊深吻,舌头探入唇间。

轻抚重吻之下,衣襟连同气息一起变得凌乱。

就在意乱时分,他在俞熹禾耳边落下一句话:“我只是你的。”他的嗓音微哑,十分性感。

之后陈幸便开车去那个贫民窟边上的工地废区找温意。

陈幸不在,俞熹禾便自己去药房拿药。她没想到,在那里会遇到一个熟人。

俞熹禾当时感觉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听到声音就回头了。这个时间点,美国私立医院的大厅里并没有多少人,俞熹禾迎上那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的视线时还有些诧异。

秦昭初见她的背影与侧脸时还只是怀疑,当他忍不住出声叫出那个名字后,俞熹禾回了头。她明显已经不太记得他了,却还是礼貌地说了声:“你好。”

像是读高中时那样,她对待每一个人都很客气,说话的时候声音温温软软。

秦昭摘下了口罩,露出脸来,朝她走了几步。出道后,他成为了国内的青春偶像,但现在他弯唇笑起,看她的眼神比之前面对媒体采访的任何时候都来得专注。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上同一个高中,一起参加过化学竞赛。”

那时候他们所在的高中举行过一段时间的学生互助活动,由优秀的学长或学姐和老师一起辅导即将参赛的学生。

那时候秦昭辅导的人就是俞熹禾。

不过秦昭只辅导过她两次,后来她向校方说明了情况,就再也没来过了。秦昭也是在和她一起参加竞赛时特意问了她,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不来。

那时候获得第一名的小姑娘刚从灯光汇聚的领奖台上走下来,带着一点感冒后的鼻音跟他说:“因为放学要和人一起回家,他不肯先走,我怕他等得太久。”因为感冒,她的脸颊微红,带着鼻音说话时咬字也有些含糊,可她眼里闪着光芒,满是欢喜。

秦昭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

俞熹禾以为他不高兴,又补了一句:“学长,很感谢你那两天的辅导,对我的帮助很大。”

秦昭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哪里帮到她什么?她明明都会了。

回想起以前的事,秦昭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视线下移,注意到俞熹禾的左手手背上的置留针,又看向她背后几步之外一直盯着这里的保镖,再开口时声音陡然低沉下来:“你怎么了?”

“出了车祸,所以要住院一段时间。”俞熹禾轻描淡写地带过,又不免好奇地问他,“你呢?”

秦昭说起化学竞赛后,她已经差不多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是林桃说的那个现在当了明星的学长。

比起高中那时候,现在见到他,俞熹禾觉得对方真的很有当明星的资本,最起码,他长得就很好看,眉骨漂亮,鼻梁挺拔。

“拍广告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过来包扎伤口。”秦昭解释。

他的助理在这时候走过来叫他:“昭哥,药拿好了,可以走了。”

秦昭皱了一下眉,转头对一旁的俞熹禾说:“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就和助理走向大厅的另一边。可是……

俞熹禾想了想,让她等一会儿做什么呢?

与此同时,俞熹禾背后的两个保镖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走上前来问道:“俞小姐,要回去吗?”

“等一会儿吧。”俞熹禾想了想,道,“你们不用两个人一起跟着我,可以轮班休息一下。”

两个保镖对视了一眼,没有接话,自然也没有答应。

这位小姐可能并不知道她在他们雇主心里的重要程度。保护她的何止是两个人?从他们雇主抱着她走出那栋别墅开始,周围明里暗里保护她的人何止两个而已?

那件事之后,陈幸让人配合警方,将那个地下工厂一网打尽,接着警方顺着这个工厂往下查,拔除了一整条灰色利益链,然而牵扯到的利益方太多,谁也讲不好会不会有人伺机报复——即使他们卷土重来又或是暗中报复的可能性很低。

秦昭再回来的时候换了件长外套盖住左胳膊的伤,问她:“下午有空吗?”

“要输液。”俞熹禾扯了谎,其实她的输液时间是在晚上。

秦昭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这是在婉拒,挑唇笑了一下,道:“那我陪你吧。”

这下俞熹禾无奈了。虽然她不太熟悉秦昭这个人,但当年他给她辅导过功课,又一起参加过化学竞赛,在这异国他乡,她对他还是有点亲近感的。

“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不是要拍广告吗?”俞熹禾企图转移话题。

“广告已经拍完了,我也跟经纪人请了假。”秦昭说,“其实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俞熹禾有些好奇,问:“帮忙?”她不明白,自己和他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她能帮他什么?

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秦昭连忙解释道:“那个,我这边刚好有一档综艺准备开拍了,拍摄地就在费城,其中一期的题材和化学有关,但是节目组还缺一个专业的指导员担任场外嘉宾。”

俞熹禾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她没有表演欲,也不想背剧本,不愿意参加综艺拍摄。可秦昭像是知道她要怎么开口拒绝一样,补充道:“这个场外嘉宾不用出现在镜头前,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出现在荧幕上。节目组是担心没有专业的指导人员,容易发生意外……”

他微微低着头,纯黑的发丝垂落一点,看人时显得很真诚。

“我刚出道没多久,这也是我第一次接综艺,我很希望这个综艺从制作团队到拍摄过程都能尽善尽美。我们一起参加过竞赛,我知道你的实力,也比较相信你。”

那时候俞熹禾和秦昭一起去参加竞赛,他们在一起合作过一周,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在通宵看文献资料和各高校的试卷,出门在外,秦昭对她也照顾颇多。

俞熹禾想了想,问:“那拍摄时间和地点呢?我需要看一下有没有时间,而且我没参加过这类拍摄项目,可能会影响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