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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能的,我就能。”

  “阿九恐怕不曾为了穿鞋而弯过腰吧。任何事都有人为你做,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不是你能想像的。”

  “所以才想看一看。不是去‘看热闹’,是因为青城你经历过这些才想去了解的。”

  她温柔的坚持比耍赖皮更能打动人,但他还是摇头。“你的祖父擅长吹笛和绘画,还为皇上撰《内起居注》;你的父亲因为嗜酒,特别创作了《甘露经》;你的母亲精研谱学,写过《士族录》。”他深深叹气,“你出生在这么文雅的家庭,人人都喜欢你、护着你,从不让你见到粗野丑陋的事情,我更舍不得让你接触。”

  “你的意思就是我被保护得太过分了?我不喜欢这样。”她撅起嘴,“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在西市的马行对吧?”

  “阿九,别太任性了!”他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十四岁离开嵩山,一个人在江湖闯荡。十五岁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人复仇的组织,它表面上从事正当的马匹贸易。这个你可能不太懂。”他想像得出她的反应,但是,即使因此失去她,他也不能让她卷入那个危险的漩涡。他真怕了她说做就做的脾气。

  “我知道。汉朝时的长安就有这样的组织,每次暗杀,靠拈阄分配任务,摸到红丸的杀武官,摸到黑丸的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为死去的伙伴收尸。你们也是这样吗?”果然,她的语调冷峻。

  “不,它的分工更明确。受理、传信、踩点、执行、善后,各负其责。它并不单纯针对官吏,而是为一切有冤无处伸的人出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书上看到的,《汉书》里面。”她也忍不住发难:“大唐律法严明,为什么要用这种血腥的非法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她冷笑,“而且,你们收钱的吧?这和侠义什么的可扯不上关系。”

  “我承认收钱就不是为义轻生的侠。”他淡淡道:“但律法是你们定的,只为你们所用。靠律法,我们求不到公道。”

  她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做的和我想的都不一样,你骗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样的人。”

  青城百口莫辩。他缓缓站起,慢慢走出去。痛是彻骨的,心是冰冷的,他真想质问她:“残忍的你为什么要那种光明喜悦的美来俘虏我,然后又把我推回原来的黑暗地狱。要是从没遇见过你,还可以那样活下去,现在你让我何以自处?”

  她抽噎着,“你不准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他回过身,满怀痛楚地抱紧她,“让我走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让你呼来唤去的人吗?”

  “就因为你不是,我才会喜欢你,可我不能容忍你骗我,一点点也不行!”

  “好阿九,我从没对你说过一个字的虚言,我只是没勇气对你提起这段经历而已。”

  “不说就是骗我。”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他抓紧了她狂吻着。这一吻,揉着就要失去她的绝望和恐惧,狂暴如疾风骤雨,全没了终南山之吻的缠绵醉人。

  她在他怀中总是无力,又不肯开口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清醒了些,拭去她嘴角的血丝,颤声道:“阿九,我弄痛你了没有?”

  “阿九,你说话啊。”

  “阿九,你从小就被家里的长辈宠着,被人们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孤单过活的滋味。我在马行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友谊,所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并不认为我们做得不对,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所见的一切。加入组织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多未被揭发、未被惩治的罪恶,”他喘了口气,“残忍、污秽、血腥、泯灭人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本来是被分配到执行环节的,但我拒绝了,不是因为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叮嘱,那些家伙死十次也不足以偿还其罪恶,只是我厌弃一切包括我自己。一想到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些家伙肮脏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阿九你天性敏感,最好永远别接触这类事,那一定会伤害到你的,这就是我不带你去的原因。”

  “那个时候,生存对于我来说沉重而压抑,若不是后来遇见了你,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昨天一样。你站在西明寺的牡丹花下,我第一眼看到你,说是天崩地裂也不算过分。顿时我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虚幻的光影,除了你。我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美丽、清澈、纯净的人儿。如果可能,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一刻你那样的快乐,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畏无惧的快乐。那时候你才十三岁,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容救了一个人,从此那傻瓜就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你。”

  “阿九你把我从黑暗沉重的生活里拔了出来。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明朗起来,不再是漫无目的的了。你认为我们现在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吗?不是的,是我努力得来。为了你,我脱离了组织,当了太医,做了道士。我的朋友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却乐在其中。”

  “阿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一句话,可以救我,也可以杀我。”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我没你说的那么可爱。就像太阳底下也有阴影一样,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喜欢我,就要喜欢真的我。你要是把我当成天仙,我反而受不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那么大的力量来左右你,请不要再说这么夸张的话了。”

  他知道他打动了她。“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你,你的柔美、天真和坦白,还有你的固执、多疑和坏脾气。”

  她垂下眼睛,“我也喜欢你的。虽然妈妈、哥哥还有我的理智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

  喜悦像泉水一样从他心底涌出来。他克制着澎湃的激情,轻轻揽住她。

  她的小脸又绷了起来。“只是,你要再像刚才那样强迫我,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我知道。”

                 

                 

  第六折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一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

                 

  浓雪妆点的帝都长安在雪霁后的阳光中幻化出明丽的光影。清寒的空气里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仿佛一个幻象迷离的琉璃世界。

  晋康坊齐国公府。

  菲烟掀开罗帷,一见床上空空如也,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转身去北窗下寻他。每天这时候,她必来看他,他必去等她。

  “公子,加件衣服吧。”

  宗之听而不闻,只望着窗外。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

  “哥哥今天好一点没?”

  “还好。你着凉了?”

  “有点伤风。”怡然本来凑过来看他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

  “哪里就会传给我了。”

  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和青城去玩雪的时候冷着了。”

  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了吧?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怡然盯着宗之,被他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城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追求你的所有王孙公子都好。如果要嫁人的话,就嫁给他吧。”他加重语气,“即使他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

  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唐朝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士族虽已失去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特权,但论及婚嫁,士族与庶族之间的距离仍如天渊之隔。除了那些衰落到以门第换取钱财的支系外,真正的高门甚至与皇族都保持了距离。对崔卢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士族来说,李唐皇室不过是暴发户而已。直到晚唐,皇帝为女儿选婿、为太子择妃,仍遭到一流士族的拒绝,以至于皇帝发牢骚道:“我家两百年天子,竟还比不上崔卢?!”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崔南风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崔南苏嫁给汝阳王则不是,没有南风嫁得适当。——可是他却要她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

  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妈妈忍耐的最大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妈妈。”“七姓”是指代表中原第一流门第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十家”是指七姓中最显要的十个支系。

  “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

  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那侧面就像一帧完美的剪影,尤其鼻子的线条,挺拔优美,像是用天神的刀刻出来的。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觉得,他坚玉般的皮肤里已浸染了浓浓的死亡气息。这发现使她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又岂是一个“亲”字可以概括。从怡然出生那一刻起,她和宗之之间就有一种神秘的联结和感应,即使她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她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他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他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活不成。

  “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她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他却已经放弃了。

  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有半年没沾唇了,他想拚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怡然拉着他的手,“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

  他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是说不出来。他也想在一生中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

                 

                 

  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