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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找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们像两段缠绕纠结的绳索。

“离我近点儿。”

那拉的声音更低,耳语般。此时最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叹息。似乎真有轻微的叹息。远远的,又近在耳旁。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华文无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双扭动的手,强迫它们停下来,它们让他很不舒服。现在,它们像两段扭在一起的金属,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除了耳语声,还有骨骼碰撞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让华文心里发毛。他紧握这双手,或许是错觉,它们坚硬无比,华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却被她反手抓住。他发出一声轻呼。对方将他的手揽在胸前,像一个冷极了的人抱着炭火。华文试图挣脱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挣脱。华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让他筋疲力尽,陷入绝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开……”

“嘘……小声。”

那拉仰脸看着华文。他们如此接近。华文眼里的面孔骤然间异常苍白,眼睛更黑了,狂乱的火苗在她眼里攒动。华文放弃挣扎,任由她抓着他,这时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拉变得狂躁。

“‘它’在哪里?”

他试探着问。

“鱼缸。”

她只是张了张嘴,华文还是听到了。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从鱼缸里爬出来。”

华文回头看了看鱼缸。

“它还在?”

“嘘。”

鱼缸旁边还是一无所见,只是鱼缸上的彩灯忽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就灭了。彩灯熄灭后,这间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惨白幽暗。华文想,房间不该装这种白炽灯,光线太冷清了。

“电压不稳吧。”华文说。

“我……们……走……吧。”那拉放开华文的手,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鱼缸的方向。

“离……开……这……里。”

耳语般,叹息般的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那拉嘴唇变成青紫色,她松开了手指。

华文皱着眉头,扶住那拉的肩头,想平息她毫无缘由的颤抖。他预感到事情不妙。虽说要离开,可那拉却面朝鱼缸的方向,钉在了原地。华文环顾整个客厅,尽管客厅布局十分合理,然而,这间客厅实在太大,太空旷了。空旷到让人不适。华文抱住她的双肩,不是为了平息那拉剧烈的抖动,而是为了减弱这四面楚歌般的空旷感,还有从脚下升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潮湿的味道。不舒服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正在亲历一个现场,病人和她的幻觉都在的现场。

“‘它’是谁?”

“不,不,我不认识。”

“看着‘它’,那拉,别怕,别回避,告诉我,它是谁?”

“它来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诉我,‘它’是谁?”

那拉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有如一根金属刺入华文的耳膜。

华文双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华文再次勉强一把抱住她。那拉奋力挣脱。他很难控制她,华文不得不高声呼喊那兆同。那拉推开华文,华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茶杯,书,棋盘向鱼缸掷去,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华文听不懂她,语速太快了。华文还想制止她,可疯狂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救她时,那股神秘力量无法阻止一样。华文爱莫能助,眼看这疯女人举起一把椅子朝鱼缸砸去。鱼缸在那兆同应声赶到时裂开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净园如此刺耳,不亚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热带鱼倾泻而出。碎裂的巨响让华文浑身一震,潮湿的气味更浓了。他鼻翼酸楚,难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地板上跃动。那拉站在水里,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再尖叫,而是伸开双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带腥味的积水。华文听见,那拉的喘息声,像密集的阵雨。

恐惧

这仅仅只是开始。

华文将厚厚一沓A4纸在桌上顿了顿,弄整齐,放在桌子中央。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坐下来回顾两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开文件夹,取出记录本。他凝视着空空的页面,用圆珠笔敲击桌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回想那拉发病前后的所有细节,在直线格里写下:发病几乎毫无预兆。如果说有什么兆头的话,就是那双不断扭动的手,还有黑雾笼罩的眼睛。

那双手无比强硬,力道大得惊人,可她差不多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华文虽然体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时,却也总能获胜。险些被这姑娘摔倒,她身上该有两个男人的力气才说得过去。华文想对这次事件做一个总结,可思绪总是无法摆脱这些令他疑惑的细节。

恐惧。

他最终写下这两个字。恐惧。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爆发巨大的潜能。有人在极度恐惧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头熊,这在平时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这幻想中的恐惧并不亚于真情实感的恐惧。恐惧,不仅虚构出一个外在的形象,还唤起了一个人激烈的反抗。华文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拉攻击的对象,是虚无。说到底,她同时扮演了敌我两种角色,一个那拉在恐吓另一个那拉,另一个那拉在狂暴地反击前一个那拉。也许,这个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会杀了这个姑娘。

恐惧还有不容忽视的感染力。譬如说,那耳语般的叹息声。华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远忽近的叹息,毕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错觉。不过如此。

后来,那兆同在与华文的通话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但他依然坚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仅仅因为她砸碎了一个鱼缸,就将她关进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说出了和那拉同样的请求,“请尽一切所能帮帮她”。

华文在电话另一端陷入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来已经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发展,如果没有果断的措施,是很危险的。接受这个患者是一个冒险。然而,恐惧,在他心里勾起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就像那拉无法摆脱怪物或者说无法摆脱自己勾画的恐惧,换言之,她深陷于恐惧的魅力。这种陷入,换个角度看,就是迷恋。而他对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转变为迷恋。他迷恋恐惧,不仅因为恐惧是他研究的课题,还因为恐惧本身吸引他。恐惧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证明这一点,像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一样。还有迷恋的问题,到底是人过于迷恋恐惧呢,还是恐惧一直在追逐着人?现在,这样一个链条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惧化身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惧,虚无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终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惧,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让恐惧停止移动。如果鬼影保持不动,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电话时,华文对自己说,好吧,要将恐惧从她的幻想中分离出来。

无论怎样对付恐惧,在此之前,那拉需要做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以评估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如果那拉的确已经发展到狂躁型精神病,或是精神分裂症,华文也只能如实相告。这超出了他的治疗范畴。

华文选择了一组情感测试题、一组图画测试题和一组行为测试题。问题十分繁琐,一般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华文在测试题上标好时间,退出治疗室,留那拉一个人答题。他得和那兆同谈谈。如果测试结果表明那拉已经超出心理治疗的范围,那么不管那兆同是否愿意,都该将那拉送往专科医院。他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拉用半小时答完了所有问题。结果显示,那拉只有轻度的心理问题。就是说,她的心理状况接近正常!这个结果让华文十分意外。他无法相信在精神崩溃后,她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正常。华文看了看那拉。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额头明亮,眼睛那么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华文念了一下测试结果。

“这下你信了吧?”

“信什么?”华文问。

“我没有病。”

那拉紧盯着华文,甩了甩马尾巴,等着确认。

“我希望你的心理正如测试结果一样健康。不过,这些数据只有参考价值,它……未必能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结论。它也会有误差。”

“你是说测试无效?”

“不,它至少证明你父亲的观点,你不该去精神病院,却不能证明你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你还是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

“当然是幻觉,现场有四个人,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

“可它在,一直都在。”

“现在还在吗?”

“在。”

“它在哪里?”

“你身后。”

华文没有回头。

“有多远?”

“十米开外。”

华文不需要回头,三米外就是墙和窗子。他盯着那拉。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平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