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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看看它吗?”

测试显示,他几乎可以将她看做正常人。

“那拉,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没有病,最好的方式,要么证明‘它’是存在的,要么,你证明给自己,‘它’不存在。”

“我看不见你做的梦,可这并不能证明你不做梦。”

“有谁在醒来后还会做梦呢?人一旦醒来,梦就消散了。很少有人能记住自己的梦。你的梦却不分白天和夜晚都跟着你。尽管,梦是我们共同的经验,可噩梦醒来的时候,人是会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可那不是一场梦,它一直都在。即便在看不见的时候,它也在。净园,所有盆花一夜间枯死,谁也弄不清楚鱼是怎样一条条溺死的,没有鸟飞落在这个院子里,整个院子听不到别的声音,虫鸣声,甚至没有一只耗子,每年,花园里的草都在疯长……”

“那拉,这不是证据。”

“什么才是证据?”

“人证,物证。”

那拉闭上双眼。

“那拉,我很想帮你。不过,你得告诉我它是谁?我不是问你鬼是谁,而是在问你用幻觉伪装成鬼的这个人是谁,或者它谁都不是,只是一个创伤经历。”

“我也想知道它是谁。”

“我们总会知道的。”

华文以这句话结束了这次治疗。

接受那拉,是这个测试得出的结果。况且,没有病人,心理科诊室就会面临关闭的危险。他无法将她推给精神病院,他不愿失去第一个患者。这是另一种恐惧。恐惧的种类很多,很庞大。恐惧决定和预示了我们的需要。华文将那张写有“恐惧”的纸撕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水鬼

夜晚是伴随着钟表的嘀嗒声,一声声来临的。净园没有声音,钟表的声音,是伪装的声音,除了让寂静变得难以遏制,没有任何用处。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有一分钟,即将过去。此外,便是另一种无声。一点点动静。它的动静。通常,它没有动静,它从未发出过声音,它不屑于这么做,它知道,当我看见它,一切都来了,单调的脚步声,水的滴答声,它逼近时的冷气与寒霜,它站在墙角注视我时,被拉长的时间。

华医生确定通过治疗,能治好我的幻觉。可惜,他无法看见它,无法体会它到来时,逼真的恐惧。在表针走在21点43分的时候,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头,看看一步步逼近的恐惧。爸这会儿放下老花镜,将妈拉进与客厅相连的房间,他们在窃窃私语。现在,客厅里只有我,还有我身后的它。他们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借故离开。而它总会出现在这样孤立的境况里,给我独自面对它的机会。我无须回头就知道,它穿过围栏、墙壁,站在爸那只绘着兰色花朵与藤蔓的大瓷瓶后面。它还在向前走,身体穿过瓷瓶光滑的边沿,接近我。它寒冰的眼,死盯着我。然后它停下来,站住了。它在等我的尖叫与惊厥。我闭上眼,一切都停止了。这时,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对方挂断电话,我握着听筒,听着忙音,玻璃的反光里,它消失了。这次,它出现的时间很短。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弄碎东西。我放下电话,不再说没有意义的话,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将妈关在门外,好让她一个人专心忙碌着。她打开每一个抽屉,每一扇柜子的门,仔细检查。爸在楼下做同样的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想我知道。好吧,我也没有好奇,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得想想,为什么它刚出现,就走了?

爸敲了敲房门,问我睡了没有。爸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他就在外面。爸分明告诉我,这一夜是他值班。从医院回来后,妈就将床铺从楼下搬到了楼上,睡在我卧室外面的房间。这是两个相通的房间,又各自独立。我有一个独立的阳台,外间原是我的画室。自从我被认定病得越来越重后,我从学校带回的写生作业都被收起来。他们说,等我病好了,会想到要看这些习作。华医生说,“把幻觉画出来”。可是,你怎么能将那么恐怖的一张脸画出来?如果华医生愿意,有一天,他总会看见它。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了。我睡得不很沉。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一条铺着石子花纹的路上,一个躺在藕荷色的床单上。我走得很慢,像一个被妆容约束的古代女人,缓步前行。我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走,头也不回地走。我想看清她的脸,可任我怎么加快脚步,总也追不上她。后来,任我怎么使劲,也无法走得更快。我很累,忽然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躺在床上的人,才是此刻的我。于是我接着睡,陷在厚厚的床铺里。

我越陷越深,陷进了水里。这是一条河流,我想我还是从水里游上岸吧,但是我不能动,只能躺在水里。为什么总是水?这个梦太糟糕了。我在水里挣扎,试图叫醒外屋的爸,但爸竟然默不作声。我挣扎了足够长的时间,才醒了过来,睡衣早被汗水浸湿。昨晚我没关上窗户,也没有拉上窗帘,却没有一丝风吹干身上的汗水。汗水,是我梦里挥之不去的河流。

他们愿意我一直睡着。

爸习惯早起,我从靠近阳台的窗户看见爸刚拿回新鲜牛奶。这是新的一天,但愿一切会好。我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片纸,是我顺手画下的钢笔速写,爸在速写里拿着放大镜赏玩一件小玉器。这张纸软塌塌的,被水浸过,笔迹模糊,一碰即碎。如果华医生想要证据的话,这就是。总是这样,一张信笺,一小片纸,一摊即将消失的水迹,窗玻璃上的水渍,在所有与水有关的梦里,都能看见这类东西,湿淋淋的,是它曾经来过,却无法保存的证据。

弃婴

苗秀娥第三次坐在心理诊室外的长椅上,从编织袋里拿出一团毛线球,将毛线缠绕在右手的小手指上,起针织一顶帽子。退休后,所有她无法打发的时间,都拿来做这些编织活计。有时快织完了,又将织物重新拆散,团成毛线球,从头织起。她在陪着那拉,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在做这类事。现在,她将毛线和织针带进了医院,她的工作,是等待。苗秀娥坐在心理诊室对面的长凳上,不时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

在最初的几年里,苗秀娥一直相信,是那个女婴自己选择了一个家。选择了父母,姓氏,还有她的成长之地。她的一声啼哭让自己彻底摆脱了弃婴的命运,也改变了苗秀娥和那兆同每况愈下的婚姻。像一种高效黏合剂,她将他们牢牢粘在一起,时至今日。

女婴一点一点长大,睡姿还依稀保持着她第一眼见她时的姿态。侧着身子,两只小手重合着放在脸颊旁边……她第一次见她,她微微闭合双眼,一滴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像颗露珠。她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当苗秀娥拨开裹在婴儿头上的浅绿色帆布时,她张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在婴儿浓黑的眼眸里,苗秀娥看见了自己的脸。苗秀娥笑了,下意识环顾周围。已是黄昏时分,红树林里了无人迹。这是谁家的孩子?看上去不像弃婴,她没有弃婴绵延不绝的委屈与不安。也许婴儿的妈妈就在附近?但她很快就得出答案,这是一个弃婴。她是从时间,地点,以及打包裹的方式上看出来的。

苗秀娥离开红领小学时,已近黄昏。她批改好学生作业,将作业本码成一个小方块,拿肥皂洗干净手指上的墨水,擦把脸,用一把铁头锁,锁好从学生教室隔出来的8平米的办公室,急匆匆赶路。她计划在天黑前赶回中兴劳改农场的父母家。她走过一个村庄,来到一条平整的土路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的交叉处。她选择了弯弯曲曲的小路。这是条近道。她走在不时被杂草覆盖的小径上,心里估算,以现在的天气,即便走半小时一小时,红树林也不会完全暗下来。不错,当她走到红树林时,落日的余辉正穿过一大片核桃树,在头顶摇晃。树林里空无一人,一群麻雀倏然跃上树枝,突然而至的鸟鸣声使苗秀娥心头一惊。苗秀娥走进这片微红的光线。在日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她还能清楚记得,那天天黑前,红树林里特殊的红光。

苗秀娥最先看到的,是一层厚厚的帆布,帆布里又是一层崭新软和的小花布褥子,褥子仔细折叠,将女婴紧紧裹住,外面又用一条布带打结。结很难拆散。她将女婴抱回家后,费了半天工夫也没能拆开襁褓上的结,只好用小刀割开。帆布外却没有任何捆绑物,帆布多余的布料都被叠进布折的缝隙里。帆布整齐美观地拢在女婴四周,只是轻轻掀动,就看见了婴儿的小脸。那小脸亮晶晶的,拢着一圈光。不是夕阳,而是女婴身上产生的光环。

苗秀娥寻找光环,一层层拨开覆盖物,发现女婴脖颈上戴着一串五彩石缀成的项链,项链底端坠着块锁子形白石。上面刻着些东西,像文字,又像图画。白石下,有个花形胎记。苗秀娥摸了摸这个灰色的胎记,它从女婴的皮肤里凸显出来。

苗秀娥无法辨识石块上的这些痕迹。雕刻歪歪扭扭,既不是汉字,也不是图画。总之,这东西破旧,没什么特点,黑乎乎的,拿起来便失去光亮,成了一堆破烂。它戴在女婴脖子上,看来是为了遮掩那个胎记。这朵花形胎记并不难看,又没长在脸上。她想马上丢了这些石块,可东西毕竟是婴儿的随身之物。苗秀娥将它放回襁褓,放在婴儿的小花褥与帆布之间。她不能让这堆破烂贴着孩子的皮肤。它太凉,太硬,像块湿泥。

苗秀娥逗弄婴儿,让她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婴儿饿了,小嘴吮吸着她的手指。她等了一会儿,又喊了几嗓子。她等了又等,不见回音,便抱着女婴继续赶路。她得加快脚步,天很快就要黑了,而余下的路还有很长一段呢。后来,她走上一条披星戴月的田垄,田垄两边是齐腰高的将要收割的小麦。苗秀娥放慢脚步,心里既不安又高兴。最终,孩子是这么回到她身边的。她得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时刻,这是她的生日。当然,孩子的生日应该早一些,是一个月前,或者一个半月前,这并不重要,对她来说,她的生日就在今天,1973年5月21日下午5时许。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 1973415。想来该是孩子的真实生日,此外再没有别的字迹了。这些数字排在一起像一个编号。农场劳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个编号,这难道是在暗示,女婴将被农场方向收养——苗秀娥将孩子的生日定在5月21日。这一天于她而言非比寻常。

有七年时间,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着,关系在僵持中越发乏味和空洞。他们的婚姻来自苗秀娥的一厢情愿,那兆同不过是无奈地默认。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别无选择。苗秀娥的父亲,这偏僻之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这片农场至高的领导。在这桩婚姻里,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实惠,是当上了农场的一个小头目。作为一名积极改造并与过去划清界限的积极分子,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那兆同比别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别人更早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样的工作。在三十八岁那年,他进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门,从而有机会参与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变了他的人生,使他将收藏,将恢复净园并使其成为一个私人博物馆的想法,作为余生的追求。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后死于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没有孩子是难以容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周围人。婚后两三年如果没有孩子,事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他们将成为周围人关怀的对象。总会有人费尽周折,向他们推荐治疗不孕症的偏方和名医。他们接受关怀,吃偏方,听中医的建议,锻炼,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这种用意明显的磨合与努力反倒成为他们的障碍,他们越是假装,越是掩饰,彼此越是生疏与虚伪,以至于冷漠成了他们的安全距离,谁都不愿意对方看见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来犹如神助,一家人欢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赐。在农场,人们愿意将守密,作为支持这对夫妻实现多年夙愿的祝福。之后,苗秀娥由于丈夫返城,顺理成章地进入北京。对他们来说,返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从此离开了每个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建立起另一种生活。在这项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补办的出生证让她在法律上成为他们的亲生骨肉,更让人放心的是,在单位同事与邻居眼中,他们都是确凿无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这样稳妥地得到了解决。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女孩儿日益显示出她修复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关系。事实上,她不像他们的孩子。他们对她从来没有过高的期望。他们的孩子不会这么好。尤其是,相貌出众。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兆同年轻时过分细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头白发与谨慎的态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间的头发,在这三年里,变成了白霜。苗秀娥却相反,她年轻时的矮胖身材,被时间削细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为一个和善、安静的老女人,面容里藏着一丝宿命的无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声在外的老公,早已弥补了这一缺憾。

苗秀娥将故事的开头部分有意忘记了。

她没有将那串破旧的碎石项链拿给那兆同,出于忧虑与自私,她在进北京前丢了它。她有意将它留在农场。她觉得那东西也许提供了一条让人担忧的线索,这条线索会将他们引向那拉并不遥远的过去,引向红树林和某个陌生的男人和女人。虽然她也并非没有丝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颇有古物鉴定经验的丈夫,解读上面古怪的字或图,一切预示了这个孩子来历的说法与猜测,她都不需要。对这个孩子,她自有解释。她的记忆,比任何物件都来得可靠而安全。无论她是否有意丢弃过去的记忆,从进入那一片红光开始,那拉就只属于她了。于是,她将红树林,破旧的项链,解不开的结,军绿色的帆布包裹统统藏起来,一并忘记。她将自己早夭的儿子从记忆里抹去,将怀孕、妊娠、生产这一过程与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确认,那拉来自她的子宫,在她的子宫里长大,一直长到她从红树林里将她领回。

在苗秀娥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片微红的黄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红光里。

蛾子

自然光很难透进走廊。两边皮肤科的诊室和治疗室关闭门窗后,白天廊道里很暗。只有楼梯口是亮的,一盏孤零零的挂灯,象征性地支付着极为有限的光线。华文总是尽快走完这段路,第一只蛾子是在这里发现的。

他准备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办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疗记录,再理顺理顺思路。他上了三楼,走进昏暗的走廊。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挨着一个存放医疗器械的储藏室。华文的这间办公室兼治疗室,平日里,差不多是一座无人光顾的孤岛。华文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转动。华文回头看看楼梯口,孤灯的光环,此时多像一个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卫生间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此外,还有嗡嗡声。华文转动钥匙,又停下来。嗡嗡声时断时续,一踏上楼梯,他就听到了。这是电流或发动机的声音,华文想。但这是另一种声音,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华文始终无法摆脱。华文仔细搜索,最终看到的是一只蛾子,在一侧的墙壁上飞扑着。是蛾子扑扇翅膀的声音。华文打开房门,从办公室找来一张报纸,想用报纸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几次,蛾子都飞开了。华文不想再理会,但嗡嗡声不绝于耳,让他烦躁。这一小时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总能躲闪,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宁。

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动。他没有捕到蛾子,下班时却发现它倒毙在脚下。他捡起它,用一枚图钉钉在挂衣服的木隔板上。

这是第一只蛾子。

以后,每天,他都会发现一只,从不间断。有时,蛾子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有时推门开灯后,地板上会有,有时它就粘在门把手上,两只翅膀夹在身体两侧。有时蛾子是活着的,有时,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尸体。他小心测量蛾子。所有的蛾子,打开翅膀后,竟有十二厘米长,六厘米高。华文保留这些蛾子,将它们一只只用图钉钉在隔板上。

他渐渐发现这些蛾子出现的规律。如果他早上来,会见到一只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黄昏时分,值夜班前,他会见到一只扑扇翅膀的垂死的蛾子。它们还会出现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在他抬头即见的墙上。蛾子扇动翅膀,嗡嗡声无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分心。他下决心抓住它,使这垂死的声音不再延续。他从未成功。几小时后,蛾子变成尸体,掉在地上,有时挂在一根蛛丝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华文捡起蛾子,用图钉穿过它的背部,钉在板子上。他尽量将它们弄平整。它们都是同一种白蛾子,翅膀上粘着银粉样的鳞片,不小心就会碰碎。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这是华文近来的乐趣,但他总不愿听那些嗡嗡声,也不愿多看蛾子的须和肥胖的下腹。没有什么原因,这是原始的恐惧,诸如,多数人怕蛇,是同一个道理。

他数了数蛾子,一共二十只。从那拉开始做治疗也正好过去了二十天。

治疗非常缓慢,需要不断调整方案。似乎每一种方案都不适合那拉。每种方案都在证明,她没有问题,是正常人。可鬼影还在。华文开始想,出现鬼影,带给她的好处是什么?是这种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里抗拒他。由于她的抗拒,他很难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虑别的办法。

每周三次,治疗已经进行了九次,他对于鬼影的认识却依然停在起点。患者拒绝说出秘密。这种持续的抗拒,却也使鬼影变成了吸引华文的奥秘。二十天来,这间心理诊室倒更像一个刑讯逼供室。华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词,而罪犯总能狡猾逃脱。有时患者表现得倒更像医生,而医生变成了患者。他们常常在谈话中转换角色。当然,每次,主审官都能从置换的角色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过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说他在这9次治疗中还有进展的话,那就是,他让她吃下了大量的维生素,为她制订了新的食谱。他叮嘱苗秀娥严格执行,体虚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用大量的时间,将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断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绝画出它,他试图使这个形象在自己手中复原。幻觉之所以强大,难以放弃,是因为她已从恐惧中获利,幻象将继续支持她逃避,并隐藏她逃避的理由。

华文要求那拉坚持锻炼。为了配合华文,那兆同购置了一台跑步机,每天监督那拉跑两个小时。在这些措施严格执行后,5月的最后一周,那拉不再强调鬼影的真实。对华文说的道理也都点头默认。她承认看到的是一个幻觉。她脸上有了血色,更加光彩照人。情况正在好转,那拉的父母颇为欣慰。然而,华文并不乐观。他没能解释她的幻觉,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那拉的内心。她的心有一个坚硬的外壳。他甚至都没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

华文想将她逼到死角,直逼到他和她都看清幻觉的原形和出处。

在两居室里,他花了一周时间制作一个道具,希望做出一个相似于鬼影的形象。他按照那拉的描述,买了件旗袍,花很长时间将它染成她所说的样子。他从附近的服装店,找到一件破损的塑胶模特。他在模特身上又刻又画,用毛线做成假发戴在它头上,在损坏的地方抹上红药水和紫药水。尽管这个模型很粗糙,在暗淡的光线下却也能吓人一跳。现在,它就是那拉恐惧的化身,如果她能每天看着它,知道它无非是他做的道具,那么她将从恐惧中解脱。如果,很不幸,鬼影是她的分裂人格,那么她需要学习如何与这个分裂人格相处,在无法取消对方的情形下,与它相安无事地共处,将它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它空间,不对抗,却也不受其惊扰,做到这一点就很理想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认出”它。医生必须责无旁贷,为患者找到病因。如果她对此愤怒,她可以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道具上。摧毁道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幻想之物。她必须摧毁它,否则无法治愈。这是有风险的,道具在诱发她发狂时无法为狂躁设置极限额度,有可能会导致窒息。

在所有准备做好后,华文将模型从住处搬到办公室,安置在治疗椅对面,用一块防水布掩好。

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三点钟的时候,天空更加暗淡,白天骤然缩短,过早地进入了傍晚。空气湿淋淋的,一阵风就能引发一场暴雨。

没有风,空气沉闷。闪电不时划过天际,低低的雷鸣声传进建筑物,带着令人心悸的震颤。然而一场几乎看得见的暴雨,始终没有来临。城市被暗黑黏稠的空气吞没了。华文站在窗前等一丝凉风,也等着骤然而来的暴雨。

窗外,是一条人行道,只在闪电的亮光里,依稀显现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华文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最先认出的,是那拉那条小碎花的连衣裙和她修长的身材。她一个人走在昏黑的道路上,身后并无苗秀娥的影子。华文看了看专为那拉准备的模型,灯光下,它像个小丑。他开始怀疑道具是否能起到预想的效果。他关掉白炽灯,幽暗的光线下,模型变成了一个简陋的影子。这恐怕离她的幻觉太远了,华文想。它不过是一个魅影的替代物,在自然光下,这替代物身上一切故弄玄虚想要吓人的修饰,都十分可笑。可在昏黑和闪电的瞬间,这件替代物,还是能让人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的。华文要制造一个小小的措手不及,这个设计,也许很快就能回答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它是谁?华文准备好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拉完全失控,他会将她控制在治疗椅上,为此,他准备好了三种剂量的镇静剂。他会小心辨认惊恐、愤怒、宣泄的差别,如果那拉积累的情绪完全爆发,那么这个孤岛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的注意,他会帮助那拉将所有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华文重新开灯,点燃一支烟,等着那拉。很快,他听到了那拉的脚步声。

没有敲门声,房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开了。

“我想跟你谈谈。”那拉站在门口。

“进来吧。”

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想说什么?”

华文举着烟静止地望着那拉。

“我要终止治疗。”

“为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想法。”

“你父母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只要你放弃。”

华文凝视门边的那拉。她的头发被湿气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她的连衣裙长及脚踝,腰上束了一根带子。她的两只手这时交织着握在胸前。这未必一定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华文忽然厌烦。倒不是因为那拉,而是许多天来跟着他的嗡嗡声又闯入耳际,这声音让他烦躁。而她一直抵制他,拒绝他走进她坚硬的心。

“你向我求救,可从一开始你就不想治疗,因为治疗势必会揭开你极力隐瞒的秘密。那拉,我想,大概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你不能说。这或者是你父母的隐私。可如果你想要振作起来,你便不能不信任你的治疗师。除此,谁还能帮你?还有,你是偷跑来的?”

“我不过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她避开他的目光,一眼瞥见隔板上的蛾子。“哪儿来的蛾子?”

“我们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到达目标,而你今天却来告诉我,你放弃了?”

“你从哪儿弄的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