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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来了,我建议你做完最后一次治疗,如果这次还是无效,我放弃。”华文几乎强行将那拉拉到治疗椅上坐下,关好房门,熄灭灯。那拉就坐的地方,正对着那具盖着防水布的模型。

“如果你不再恐慌、惧怕,就证明你的病好了,你可以不再来这里。”

华文的声音近乎冷酷。他一把扯开防水布。

“蛾子从哪里来的?”

那拉的声音发紧,带着战栗,眼睛直直看着对面的模型。

“夏天,到处都是蛾子。”

华文专注地看着那拉,一个闪电照亮了她,当周围重新暗下来,华文察觉到,那拉周身散出奇怪的幽光,很淡的,微微发蓝的白光。

“天哪……”那拉压低声音叫道。

华文紧盯着那拉,观察她所有的反应。嗡嗡嘤嘤的声音更清晰也更强烈了。华文想这个实验要失败多半也是因为这讨厌的声音。它不仅会引开他,也会引开患者的注意力。

“天哪,蛾子……”

华文不由看向模特。它熠熠闪光。即便在昏黑的光线下,也能看见模特上爬满了蛾子。这个道具,现在是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在模特头上,在穿着污秽旗袍的身上蠕动,扑扇翅膀。他想赠送给那拉一个防不胜防、精心损坏的涂鸦之作,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尊白塑像。

更多的蛾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来自墙壁、天花板、地板和窗玻璃。嗡嗡嘤嘤的声音正来自它们。

华文被这一幕惊呆了。

“华文,救我……”

那拉惊慌失措的声音。

华文再看那拉。

哦……老天,他在心里惊呼。一层层落满塑胶模特后,白蛾子开始转而寻找新的落脚点。它们扑向那拉。那拉不断抹下爬在脸上、脖子上的蛾子,可蛾子太多了,几乎覆盖了她,她开始拼命扑打,但蛾子依然从各种地方钻出来,扑向她。华文一把扯下身上的白大褂扑打蛾子。

他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快走!”华文叫道。

空中飞满了雪白的蛾子,他们处在一片白得发蓝的白光里。到处都是蛾子,就像到处都在渗水。门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蛾子,华文握着把手打开门时,握在手里的,是满满一手滑腻腻的蛾子,那是蛾子身上的白色磷粉。原始的恐惧,沿着华文的手向上蔓延。华文一把拽出那拉,使劲拉上房门。许多蛾子雪白的、断裂的翅膀夹在门框里,黑色的体液从缝隙里渗透出来。华文能听到许多不可计数的蛾子,在撞击木门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们必须远离这声音。这白色,这声音都让人眩晕。那拉身上还爬着一些蛾子,华文拍打火苗般帮那拉拍散蛾子。满屋子的蛾子随时会从里面飞出来,它们会的,它们有这个能力。当华文这样想时,已经有蛾子从门里钻了出来。

“快!”

华文拉起那拉向楼梯口跑去,他们不仅得离开这间办公室,还得离开医院,不能让蛾子追上他们,否则他们会被蛾子吞没和埋葬的。恐惧占据了华文。哦,这才叫恐惧。

鬼街

他们跑下楼梯,穿过挂号大厅,走过一片花砖铺就的空地,沿着主路出了医院大门。他们向那拉来时那条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这条路有两百多米长,他们只想跑到更远,嗡嗡声并未远离,一直追逐着他们。他们面前出现了红绿灯,而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桥。他们转身上了立交桥,重重的脚步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回音。过了立交桥是另一条街,那条街道在任何时候都喧嚣繁华,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他们需要热闹的氛围,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声响弱化和躲避那让人晕眩的嗡嗡声,在这声音的追逐下,他们慌不择路,只求跑得更远。

上立交桥后,嗡嗡声开始减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们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看身后。没有蛾子跟上来。他们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阵子。此时路灯亮了,桥下车辆并不多,桥上除了他们再无人影。远天是一片红光。那片天空下,该是燃着一大堆篝火吧,华文想。等他们的喘息声平息下来,嗡嗡声跟着平息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对方,想从对方那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无法回答。华文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方案,被这些蛾子摧毁了。哪里飞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里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妈扫了两个小时,怎么也扫不完,又叫了两个工人帮着清理。爸说死蛾子像蝗虫一样多。”

华文无法继续谈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烟,可匆忙中烟和打火机都落下了。要么喝杯咖啡,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躲过余下的时间。他巴望今天赶快过去,午夜之后,当第二天的日历翻开,这种困顿也就翻过去了。蛾子制造了他此生最大的惊恐,他还处在这惊恐的余波里。他觉得脑海中,那个确凿无误的世界,正在被这暗黑的天气和雪白的不真实的蛾子侵蚀,一个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逻辑,无法分析和推理这件事,无法解释,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不是一场梦。

真实从未像今天这样单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虚幻,脆弱。

华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一团迷雾,充满了烟的味道。她的出现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身后拖着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开外,望着暗红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从未像现在这样模糊浑浊。净园里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里的寂静,就觉得现在他们无处可去。他不能丢下她。他们是一起被蛾子追到这里来的,那么,该去哪里?去自己的两居室,还是就在天桥上耗完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如果日历将这一天翻过,他是否还有勇气面对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华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远才能到达她?铁扶手上凝满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几乎是很不情愿地和她一起走过了这条崭新的过街天桥,来到另一条街上。

我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华文说。

医院的患者群造就了这条街的繁华。这里能找到探访病人的各种礼物,从水果鲜花到营养保健品,以及各类医疗器械,应有尽有。从立交桥下来,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板拿着大蒲扇驱蝇,敞开的店铺里,摆满了鲜艳的果篮和一箱箱散开的水果。店铺不大,门上绕着一圈不停变换色彩的彩灯。有位中年女顾客正在挑樱桃。店老板见一对年轻人走过来,凑上来推销水果。给小姐买些水果吧,刚从南方运来的荔枝,还有北京郊区的大西瓜,那,这是新鲜的葡萄……店老板瞥了一眼那拉,眼睛像团簇亮的鬼火。跟医院里一样,那拉依旧是对周围一切都目无所视、一无所知的样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周围人也极少注意到她。人们只对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有反应,那拉则像一个吸光物,并不提供这种折射,因此,大多时候,人们无法注意到她,她像一片羽毛,从人们身边飘过。可那团簇亮的鬼火,却一直萦绕在那拉背后。

然后是发廊、药店、花店、服装店、日用品店和旅店。每个店铺都散发出特殊的味道。这条街是由水果、鲜花、垃圾箱、饭馆、药材、下水道等各种味道组成的。华文喜欢嗅这一带的混合气味,这能让他忘记医院的味道。他嗅着这里,却不能像往日那样轻松。这不是往日的街道。太静了,静得让人不安。不是全无声响,而是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失真。车辆的噪音完全消失了。华文忽然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窃窃私语声,又毫无理由地消散。他向四周望去,街上没什么人。除了两眼鬼火的水果店老板,他们走上这条街后,就再也听不到说话声。华文听到的,或者说感觉到的窃窃私语,更像是回声。如果,这窃窃私语声不是来自这条街道,那就是他在幻听。

当他们经过,只要店里有人,都会转过身子,直盯着他们,一如水果店老板眼里燃起的火苗。发廊里,理发师傅和顾客从一面镜子移开目光,转过头,目光穿过橱窗的玻璃和一切阻隔之物。他们更像一群黑暗中骤然闪烁的猫,猫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很远,不是距离上的远,而是恍然隔世般的远。华文控制自己不要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却抑制不住地想到,他们好似一直在等他们出现,他们好似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全都一个表情,一种眼神,一样神秘。

华文牵着那拉,从被那拉点亮的视线里穿过。

药店的伙计偏着脑袋向外看,扶着柜台上的顾客侧转,半倚柜台,像停顿的钟表。

他们从被他们点亮的视线里穿了过去。

街灯暗淡,各家店铺门前的灯光并没有使街道更亮些。夜晚像潮湿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街道上却渐渐有了人影,好像深黑的雾气原先遮住了他们,而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雾水中挣脱。

那拉从华文手里抽出右手。她一直被他死死攥着。华文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不仅凉,而且汗津津的。他努力对她笑了笑。她正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她问。

华文不自觉向身后稍稍瞥了一眼,他想,他和那拉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列目光里,从一束目光走向另一束目光,被一束目光放下又被另一束目光捡起。他们正在被这些人的目光传送到一个地方,向着一个方向……

“我在想……我的住所很近,待会儿去我住的地方好,还是送你回家好……还是送你回家吧,要不你爸妈该担心了。”

“华医生,结束吧,治疗。”

“你是说我医不好你?”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自己回家。”

那拉径直向前走,华文无法不跟在她身后。没走多远,那拉就站住了,目光凝聚,盯着不远处。大约50米开外的街上,人影绰绰,忽隐忽现,一些刚刚支起的挂灯在昏暗处闪烁着。华文早听说这一带有鬼街,却从来没有逛过。鬼街是夜间旧物交易市场的民间叫法。鬼街上出售的东西大都是一些小饰物,旧服装,小家具之类。可在这样的天气下,鬼街依然照常运行,让人生疑。

“那是鬼街,已经在这一带运行很长时间了。据说在鬼街上能碰到意想不到的东西,小护士们常常逛鬼街,也经常在一起比较淘到的东西。”

“鬼街,多不吉利的名字。”

“鬼街只是一个叫法,晚上才有,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穿过这条街,拐个弯,有一家老字号饭馆,我们进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旁边就是公交车站。”

“一定要经过鬼街吗?”

“只有这条路。已经很近了。”

“我来过这里,见过这条街。”那拉自言自语,“一个胖子说,给小姐买点水果吧。然后我和一个人向前走,我们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完。”

“梦?”

“我还梦到了蛾子。”

“梦?”

华文想要说及梦时,竟然失语了。他不想再听到蛾子,蛾子摧毁了他。

“蛾子是从梦里飞来的。”

他听到她耳语般的声音,她在继续模糊他的边界。这很危险。

不可阻止地,他们来到鬼街。当他们站在街口时,原来空荡荡的街道,已是人来人往,商贩们兜售物品,大街上闲逛的人在堆满旧物的街道上挑选中意的物品,与摊主讨价还价。这条街没有往日街道上的喧嚣声,人们在窃窃私语。就是华文刚才听到的,风一样的声音。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一片难以辨别的嗡嗡细语,又有点像蛾子扇翅的声音。

尽管每个摊位前都点着照明灯,街道依然昏暗。商贩们大都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煤油灯。这种灯已经绝迹多年。每盏灯都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灯罩,罩子里是一小簇火苗,一缕细细的烟雾环绕在灯罩内壁。这条街没有路灯,一路都是萤火般又烟雾缭绕的马灯,星星点点,暗幽幽的灯火一直延伸到像天边般遥远的赤红色天空下。可这条街不会像看上去这么长,绝无可能,即便是整体的街道改造工程,也不会,不可能让一条道路无所阻碍任意伸展,悠长笔直,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这不可能。这条街没有向右拐进去的路口,拐弯处的饭店,也不见踪迹。道路整修,饭店搬家了?虽然他有阵子没来这里,但变化不至于这么快,一栋楼说搬走就搬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华文确定他们站在原来丁字路口的位置,老槐树还在,槐树四围用花砖垒起来的围护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树下的报刊亭不见了。向右拐进去的路口去了哪里?除了老槐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路口,没有路标,没有原先醒目的饭店标志,地面上甚至没有斑马线,是没来得及画上,还是另有原因?他得问问,问问饭店的去向,如果找不到饭店,也得问问公交车站的方位。他们最好还是去他的两居室。华文让那拉站在原处不要走动,朝最近的一个摊贩走去。

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摆报纸。报纸捆得很整齐,老者解开报纸,一张压着一张放好。晚上谁还会买报纸呢?华文在老者对面蹲下来,看了看散开的报纸。老者低着头自顾自摆弄报纸,并不看华文一眼。

“老人家,跟您打听个地方,这里原先的饭店搬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只有报纸铺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文这才看清,老者摆好的那堆报纸,原来是成堆成堆的寻人启事。华文拿起一张,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报纸上印着一个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迹是粗重的黑体字:

李幼文,男,生于1943年11月28日亥时,小学文化程度,籍贯,北京市朝阳区,成分,右派,于1960年至1967年在某农场劳改期间病逝,死亡时间不详,亲人寻找其下落……

华文看到这里觉得好笑,天下还有寻找死人的寻人启事?可报纸上满篇幅全是这样的内容。只是名字、照片、每个人的介绍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于斗殴,有的死于凶杀车祸,有的死于疾病。华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来,再问老者,老者还是不说话。华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头,问他这是开什么玩笑。然而,他的手并没有碰着老者。他什么也没有触到,他伸出的手穿过了老者!这怎么可能?华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报纸,报纸瞬间化成了粉末。这难道就叫“风化”?华文后背一阵发麻,他想站起来,却坐在了地上。老者还在他眼前忙碌着,摆弄报纸。这是不真实的。华文双腿发软,坐着向后退了几步,使出全身气力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想知道时间。该死,他忘了戴表。华文不指望那拉会知晓时间。他估计从办公室到这里最多走了二十分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钟,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点,六点。

他不想吓着那拉。他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应该原路返回。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鬼街。

“快走!”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动什么。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觉得衣服是潮湿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还是设法抓住她,强迫她转向来时的方向。他们必须退回立交桥,回到红绿灯那里。他握着她的手腕,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这时,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装的女人,朝他们径直走来。华文只能就势将那拉拉到一边,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毫不躲闪,向着华文而来,脸对脸,大张着眼睛,半张着嘴。华文想后退,却动不了。他无可回避地看到,那张脸,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墙,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耸的颧骨上,口唇猩红,弯弯长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贴近他。他想起,殡仪馆敛尸人手下才能画出这样的妆容。他对自己说,快,闪开,让她过去,别被碰着。可他动不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每个毛孔跟着收缩,全身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发竖了起来。那女人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但双方手里都攥着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却使不上劲。他们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们僵立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半步。

这是哪里?他们问。没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这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人”跟在集市上购物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听不见这些“人”走路的脚步声。灯光昏暗,华文尽力辨别他们的脚边和身后,看看他们有没有影子。

他们没有影子。

难道这就是……“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