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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个死去的世界。

这是此刻他们心里潮水般涌动的念头。

“等等,让我想想……”

华文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得多么可笑,他花费那么多年从学校从各种翻译著作中学到的东西,他的理性,他的逻辑、解析、推导,在这一瞬间崩塌了。蛾子,将他们逼入一个境地,他脑子里充满了废墟的气味,各种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觉,或许,是真的。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否还能回到来时的红绿灯下,重新选择一个方向和一条道路?他们首先得回到立交桥,一定是立交桥出了问题,他们不该上那座桥,还有,还有,他紧攥着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说,有一个鬼魂。她是一个梦游者,或者,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

“等一等,让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他觉得连同这双手,都很陌生,很古怪,它们未必属于他,他用这双也许并不属于他的手指按压太阳穴,声音很低,犹如耳语,与其说是在劝慰自己,倒不如说是在躲避那拉。

“别慌,别乱,让我想想看……”

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不由想到,是他拉着她,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的,他怎么能怀疑她呢?还有,他不得不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灵魂出窍,变成了魂魄?离开来时的世界,是否意味着已经死去?这个想法毒药般在他身体里扩散,一时,对生死的猜疑让他无法承受。他慌忙寻找自己的影子,前后左右找,发现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安了。他的不安不仅来自这个魂灵的世界,还来自他自己。

这么说,他失去了影子?这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没有影子,可他就是看不见它,哪怕一点淡淡的痕迹也好,哪怕是一点稀薄的雾气也好。但是他看不见。这太疯狂了。他向那拉求助。

“看见我的影子了吗?帮我找找看,看看我的影子还在不在?”

他马上意识到,他只需看看那拉就知道了。

他们开始寻找平日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影子。

他们没有找到对方的影子。

华文向后退了几步,他希望身后有一面墙能阻拦他,他要摔倒了。

“华医生……你没事吧?”

那拉向他伸出手,华文疑惑地看着那双手,避开它们。一路,他都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现在,他为此恐慌。他重重摔在地上,却没有痛感。没有了影子也就没有了痛感。他听到那拉的呼叫声虚幻缥缈,像破碎的挥之不去的回音,而一片蛾子的嗡嗡鸣响又开始震颤。这声音让他疯狂。他想向自己寻求力量,他一直都是用自我鼓励,战胜了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现在,他发现,自我原来一片空白。

“让我想想看……”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华医生,华医生……华文!”

“那拉,别停,别停下来,继续,继续叫我的名字,大声些,再大声一些……我是华文。我是华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华文。”

华文吐出这些字,觉得连胸中最后一口气都吐了出来。

“别停下来……名字……”

他向那拉求救,感到她使出全身力量想要支撑起自己,他还听到了她的喘息声。这两种东西让他有了一些知觉。她也没有影子。他重新打量她,他们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他确认,握着的,是那拉的手,而不是那双手的轮廓。

华文的声音和呼吸一点点恢复到正常。

“至少……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呆了一小会儿,站了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那拉问。

“我们在鬼街。”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来时的那个地方。我要回到医院里,而你要回家。”

“我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影子

华文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这句话如此尖锐,像死亡摸着我的脸。死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点。我听说,人们能从这里看到所有的过去,清晰如掌纹。如果那天,我在医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见,我会看见,我的过去,所有比记忆更遥远的过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飞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个地方。越来越强烈了,这种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间,只有一纸相隔。华文说过,那个愿意待在现实世界的我,和另一个莫名地想要去另一个地方的我,终有一天会彻底分离,其中的一个我,会吞灭另一个我。他是说,我要么正常,要么疯狂。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么,现在,我站在哪一边?在正常的一边,还是在疯狂的一边?我们一起逃出医院,跑过街道、立交桥,却到了鬼街。我们穿过了那张纸,来到另一个世界。疯狂。虽然我一直拒绝,我还是来了。也许很快,我就会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想让华文停下来。我看着华文的恐惧,就像他曾看着我的恐惧。我意识到,影子是时间的印迹,影子并没有跟随我们,影子跟着时间走。影子是时间的奴仆。在我们站着的地点,这一刻正在化为乌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们便失去了分量。我们如此虚幻,被来时的世界抛弃。我们的恐慌在体内崩裂。很多问题随之而来,最要命的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否像那些从眼前走过的人一样,已是鬼魂?当我想要扶起华文,我的手触碰到他,我们同时发现,我还是那拉,华文还是华文,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没有变化。这让我们稍稍安心。

在一个影子消散了的地方,十年,二十年,都不再是一个计量时间长度的单位,它们无法说明,我曾经拥有的时间。我也许已经活过了几百年,我的历史,不会只有二十年这么长。我有过别的名字,有过另一张面孔和另一种历史。它们无法通过别的方式传递,它们是记忆以外的记忆,是无法消散的灰烬,即将复苏。我对自己的好奇驱使我向前走,一些我不曾见到的面孔,在眼前闪烁。他们是谁,我几乎区分不清,他们是我头脑里的影像,还是他们真的就在这里。我甩开华文的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走去。沿着这烟雾缭绕地伸向远方的灯光,我想走到红色天空下,看看他们是否就藏在那一团红色里。

这一切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华文紧跟着我。这里除了我的脚步声外,就是他的。他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有惊愕。每个失去影子的人,都会崩溃,这不仅仅是恐惧死亡,还因为,他不知道哪个世界是可以信任的。华文需要一遍遍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这里,一个人除了名字,还拥有什么?名字是唯一的坐标,告诉我们离来时的世界,有多远。我是那拉,我或者不是,我不需要确认我的名字,三年前,我的坐标就已模糊。我挣脱华文的手。他的手开始是温暖的,有力的,现在却水淋淋,无力地垂下。我没办法说清影子,我只是说,时间到了,我得走。我说了这句话,就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听不懂,可我能说的就是这句。

时间到了。一直以来,被你们称为幻象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这是一个鬼魂出没的世界,可我更愿意说,这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我看见梳辫子的女人,轻易从华文身上穿过,好像他并不存在。我看着她,径直走到前面一棵树里。一个男人,在街上奔跑,我看着他,像雾气散开。我也是影子,随时都会消散。这些想法撞击着我,却没有阻止我向前走去。那些“人”,像我来自的世界一样逼真,走动,匆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做,同时又无所事事。寂静的闪电,忽然照亮了这条街,一个女人惨白失血的脸在电光中如此醒目,只在一瞬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上的皮肤都消失了,电光穿过她,像X光照穿我们的肉体,她,他们,在闪电中,是一具又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我的呼吸卡在喉咙。我想吸入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扼止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向前走,就像溺水。闪电熄灭时,骷髅消失,他们又恢复成一个个真实丰满的形象。我的恐惧在身体里奔跑,我没有晕厥。我只能向前走。我无法逃开。

“你要去哪里?”

“时间到了。”

“这是死去的世界,那拉,你要去哪里?”

“别问我。这是影子的世界。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害怕吗?”

“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可以轻易想起我们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的头脑里,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保存着,每一分,每一秒。”

“你没有回答我,你害怕吗?”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从这些浓雾似的影子上移开眼光。我努力转向华文。我本来想去红色天空下,却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呼唤,我开始想起牵着我走过医院长廊的手,牵着我,走过红绿灯、立交桥的手。这双干燥的手给了我更多的东西,比热量多,比温暖好。这感觉才刚刚开始,从松开手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冷却了。

“那拉,那拉,那拉……你的家在净园。你的父亲是那兆同,你的母亲是苗秀娥,你叫那拉,别忘记你的名字,那拉……跟着我,抓紧我的手,我会带你,回家……”

我又感觉到他的手,干燥的手,渐渐回升的力量,它会带我离开这里。

归来

华文决定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他们要退回活着的世界,越过界线,回到阳光照亮各个角落的时刻,要进入散发着臭气,能闻到酸味、甜味、苦味的人群。进入喧嚣声。他还要消毒液的气味,医院里让人心烦的各种气味,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们正走在返程中,华文的心在狂跳。因为恐惧同样深刻,恐惧抵在后背上,顶着他的脊梁骨。恐惧和激动,让他晕眩。他微微合眼,让这两种情绪在体内平息。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事实是,那拉牵着他的手,他们正一同走向那片红色地带。返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恐惧在呼吸里出入,他们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他们吸入阴冷的气息,吐出的,是冬天的白霜。

他们向红色天空下走去。并不出于勇气,而是,恐惧里有强烈的诱惑和吸引力。与这股力量对抗,只会让恐惧更加强烈。毋宁说,他们被恐惧深深吸引,向着未卜的路程进发。

路上行人看不见他们,不时穿过他们,他们避之不及,无从躲闪。这里有一切东西潮湿发霉的气味。他们向前走。可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逃脱?华文心里还存着一点抗拒,抗拒红色的吸引。已经晚了,这引力不像谁在背后推着他们,而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意愿。

他们被恐惧催眠了。

没有热度,没有炙热感。他们脚下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一条砖石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年久失修,缝隙里长满了荒草,车辆、人迹、年代,使它坑坑洼洼,破败不堪。道路两旁是些只在老照片上才出现过的建筑。街道并不宽阔,到处是房屋的残垣断壁。这是一个遭遇劫掠的废墟。废墟里鬼影绰绰,都是些身形残缺不全的魂魄。他们被眼前不断闪现的景象魇住了。不时有断裂的木头掉落,碎片在半空散开,从头顶砸下,他们眼见那些东西坠落,砸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却没有痛感。他们向前走,意识里似有一个确定的地方。他们无法交谈,舌头被钉在眼前的景象上。

华文发觉,他能看见那拉在想什么。她在辨认这些景象。

“海市蜃楼。”

他凝神在脑海里慢慢写出一句话。她看见了。

“不,这是北京。”

她抹去他的字迹,像推倒积木房子。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也不在哪里。这是一片时间的残骸。”

他又写。他的字带着医生惯有的不耐烦。他尽量控制笔画,好在那些字很快就会被推倒。

“不,这是九十三年前的北京城。”

这句话如此肯定,精确,不假思索,像是出自本能。

天空是红色的,天空下是燃烧的烈焰。一轮邪恶的月亮俯瞰这片废墟。房屋,所有烧焦的地方漆黑乌浊,有的地方是猩红的灰烬。然而,焰火炽烈,他们还是感觉不到温度。烈焰离他们总有一些距离,看上去很近,实际却很远。周围的景象不断变换,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废墟。

华文已经能够控制思绪。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也可能,他们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这一点无法确定。如果时间消散,这片废墟便是一层层时间的倒影,是过去时代干瘪衰亡的影子……他们不可能真正来到一座过去之城,他们看到的,最多是一座过去之城存在过的时间的折射……像水中倒影。那么,这座1900年的北京城,是在夜晚,还是白天?或者,在这里根本无须分辨白天和夜晚,白与黑早已混淆不清。这只是一段,很长的路。

他一直看着那拉,即便在思维十分混乱的时候,也一直留意她的变化。她的面容回到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肤色比往常白,不真实的白,接近透明,她所有的表情凝结在微微锁住的眉头和眼睛里。她的双眼起了变化,一种渐渐回升的兴奋,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兴奋。

如果水面是平静的,水质是清澈的,倒影将愈加清晰……她说过,蛾子是从梦里飞出来的。

她就是秘密。那拉。

华文将手从那拉手里退出,站定,望着那拉的背影。

在红色天空下的废墟上,耸立着一个房间,离他们大约20步远。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止她。她认出了什么。有两面墙塌陷了,天花板完好无损,垂着一具枝形吊灯,悬垂的灯架上是燃烧的蜡烛。周围堆积着残破的瓦砾,房间矗立着,像一个怪诞而华丽的橱窗,它敞开着,在红色天空下,巍然耸立,触目惊心。地上铺着粉蓝色团花地毯,靠墙是一排乌黑发亮的衣橱、柜子和两把椅子。一面完好无损的大穿衣镜,竖立在房间两面墙相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