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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房间。灯光微弱,可镜子那么明亮。她停在了镜子前。她摆弄身上的衣服,端详着镜子。接着,她摔倒了。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是慢慢倒下去的,倒在屋里的团花地毯上,蜷成一团。

华文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嗡嗡声又在他耳畔鸣响。他闭了闭眼。一大片蛾子飞了进来,在他脑海里扑闪,密集重叠,白得耀眼,让他眩晕。华文使劲眨眼,还是无法从眩晕里挣脱。他尽力在意念的写字板上画出字迹,那拉,你还好吗?然而蛾子很快就覆盖了字迹。它们是白蚁,最终会将我变成一具干瘪的躯壳。华文想。蛾子在他们登上天桥时就已经甩开了,他眼里没有蛾子。不是蛾子飞来了,而是嗡嗡声令他意识涣散。他双手抱紧脑袋,食指抵着太阳穴,只求远离眩晕。他等了又等,直到蛾子煽动的翅膀消退。他跪在她身边,将她反转,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双眼大睁,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拉,如果你听到了,就眨下眼。”

嗡嗡声在退潮,他恢复了声音,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眨了眨眼。

“你跌倒了。”

“我跌下去了。”

她干咳了一会儿。声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语气轻柔,缓慢,像丝绒在滑落。

他脑海里的白蛾子掉了一地,地面一片雪白,他的声音在这片雪白中,像另一个人声音的回音。

“你看见了什么?”

她望着他,眼里却空无一物,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臂膀上,想挣脱,却使不上劲。华文抱起她,让她坐在椅子里。她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喘息着,头深深垂下。

“跟以前一样。”

很轻的语调,很慢的语速。

“你认识这里?”

她不置可否,很久,才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华文。

这张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瞳孔的颜色更黑了,她投来的目光里没有他熟悉的温度和湖水。那是一个陌生的深渊。

她站起来,走近他。

她抬起右手。

她看看右手,好像惊异于自己居然能使用它。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额头,从额头开始一直向下滑落,到鼻子,到人中,然后是嘴唇和下巴。她的手指停在他下巴上的小坑上。她缩回手,手指曲在一起,放在胸前。

她的手指非常轻。华文只感觉一滴冰水沿着额头缓缓滑落。她转身,走到镜子前。他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他们一同向镜子里望去。她再次抬手,手指抚过镜子里自己的脸,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眉毛,眼睛,她触过她的睫毛,鼻子,脸颊,和嘴唇。她扬起下巴,为了看清长长的脖颈。她解开橡皮筋捆着的头发,一股乌发忽然在肩头散开。它们过于浓密,几乎遮掩了华文的视线。

“我喜欢这样。”

她审视自己的身体,看自己的胸,腰,和腿。她抚过它们,像在触碰别人的身体。

“真好。比看上去还要好。她老了,身体腐朽了,可她还是设法得到了另一个。叶赫那拉,换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很好,这个主意。忘记过去。绝好的主意。叶赫那拉,用另一个名字隐藏自己,忘记了过去。”

她缓慢地、冷漠地说。她在自言自语。

华文退后几步,看着那拉细致地品味身体,重新认识它,那样子像是在审视一件衣服。但那衣服不是她的。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件衣服,并不认可它,她嘲弄它,却强迫自己穿上它。他忽而醒悟,那并不是她,不是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不是那拉。她是另一个人。这个时刻来了。“它”的时刻。一直以来,站在那拉背后,令那拉惊恐万状,让她疯狂,让她走在死亡边沿的人,那拉称为鬼的人,来了。

华文闭上眼,深深吸气。脑海里,蛾子的尸体形成了一个空洞,很多碎片正在飘向洞口。他的意识在不可阻止地飘逝。他又觉得身体里有一根神经,牵扯着他的思维,逼迫他去接受一个不可能的现实。就像他的手穿过卖报老人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一样。

他正在失去自己。

这个醒悟令他眼里积满泪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反射出蜡烛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个女人,一直以来他希望解读“它”,分析和辨识“它”,他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出现,借助同一个身体。但他依然无法判断,她是那拉人格里分裂出来的分身,还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看着她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像收复失地般收复这个身体。可那拉在哪里?他在意识的虚空中搜寻,希望她重新现身于他意念的写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约的,有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双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尽快适应这种黑暗,这样他就能看见她了。可他越努力,却越是连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了。

“你是谁?”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她回身,用洞窟般、既看着他,又像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

华文摇头。

“你站在叶赫那拉的废墟上。别四处张望,她不在这里。我推开了她。你一定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你错了。所有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城市也一样。可很少有人能像叶赫那拉那样,变成现在的那拉。她甚至变成了汉人,认汉人做双亲。可一切又怎能改变?只要我在,这一切就不会被改变,也不会被忘记。什么也不会改变。瞧,我也换了一种样子,我变成了叶赫那拉,多可笑,可只有这样,你才能看见我。”

华文吞咽唾沫。他口干舌燥。

“叶赫那拉?你是说,历史上,那个被称为太后老佛爷的女人?”

“叶赫那拉,太后老佛爷……”

“那么你是……”华文瞠目结舌。

“我是谁?”

“可是……”

华文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明显的颤音。他又向后退了两步,本能的想离她远些。

“我换上了叶赫那拉的衣服,她的血肉之躯。”

“她在哪里?”

“我是他他拉氏。”

“那拉在哪里?”

“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也走了很远,我要感谢你,带她来这里。我快要忘了我是谁,她也忘了,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一起走过了桥。你替她瞧病,可你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就是我。你用尽办法想要解开这个梦,认识我。好吧,她囚禁我太深,是释放的时候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将项圈上那颗大珠托在手里。华文见过这颗珍珠,听过那兆同说起它的来历,他眼见她抚摸珠子的表面,柔情蜜意。珠子散出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会儿,她是那拉,又不是。在她身后,层层叠叠,显现许多影子,许多面孔,许多快速变换的房屋、灯盏,贴近,又旋即退远。它们是声音,也是形体。他和那拉,或是自称为他他拉氏的那拉,既在这影子漩涡的中心,又在边沿。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接踵而至,许多倒影,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令华文应接不暇。

“蛾子从梦里飞出来了。”华文喃喃道。

第二章 迷宫

当我注视它时,白描花瓣渐渐动了起来。我头脑里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旋转。花像眼睛张开。花瓣在自行打开,里面的花瓣不断向外涌出。它原来在沉睡,现在苏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万件事,心里充满愧疚。又像犯下各种罪过,一切的腐烂和毁灭,都是因为我。

珍妃的诅咒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对于在光明世界里的人来说,黑暗只是一个词汇。只有品尝过黑暗的人,才会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无底的漫长。我在等待,在黑暗中漂浮。我在漂浮中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虽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毕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宫苑里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死亡记录。有关我的死亡记录,在浩瀚的清宫档案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二十六年夏,太后出巡,沉于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个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个字,只记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却并未说明我的死亡原因。从1912年开始,有大量的文字层出不穷,想要说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开始研究我,但他们却将一个贵族格格的照片,误认作我。总归,人们可以公开地谈论这件事,珍妃之死。因为,大清覆灭了。那年,是我离开人世的第十二个年头。就连皇帝载湉(tián)也已经离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还没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后,这口井就归我所有。它有了一个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过这口井里的水,下人们也曾用这口井里的水清洗我换下的衣衫。这口井在景棋阁西面,在乐寿堂后面,在通往贞德门的道路的右侧,它离我住过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宫,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离。在冷宫的日子里,我从未想过,我离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于一个炎热的中午。正是皇宫的午休时间。那天,没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为逃亡做准备。太后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个皇宫都在静默中等着什么。

我在临死前,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见皇帝最后一面。可我没能如愿,这是我一生的憾事。后来,我在黑暗中细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载湉眼见我被沉入井中,却没有办法救我,他的心会被撕碎的。死后,我去看载湉,他伏在看书的桌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仔细端详他斜在臂弯里的脸。他在梦里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着。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个头,再次细细端详他的脸,将他印在记忆里。我喜欢他笑着的脸,爱这笑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载湉这副眉眼应该在这世上哪个地方出现才更合适。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将带着这个笑容,进入黑暗。我向他告别,转身离去,我听见他喃喃低语:珍,你放心,我会救你……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宫里并不如往常那样安静。宫里向来是安静的,宫外的声音无法穿过厚厚的宫墙和一重重院落进入后宫深处。我被囚的地方,坐落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声音在这里断绝了。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孤岛,活人的坟墓。我从来这里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坟墓的气息。但这里并非完全没有声音,我听到苍蝇落在窗栏上的声音,荒草在夜里疯狂滋生的声音,蚊子轻蔑的歌声,墙角处蝈蝈不知疲乏的叫声,白天,野猫突然踩落瓦片,发出让人心惊的巨响,尘土,和雪落下来的声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没有风,几缕清白的光线,穿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的缝隙,迟钝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气味。不安像一丝冷风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见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轻微抖动,灰白的阳光让我弯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蝉翼。旧帘,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坏的银柄小镜子,都在轻微抖动。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三年里,我每天都这样坐着,坐在离光线最近的地方。我其实什么也没等,时间太长了,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等什么。只有在死去后,我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其实一直在等着一个结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结局已经很近了。我虽然不知道死亡已经站在太后身边,等我过去,去领受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我确乎觉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从地心深处传来了隆隆巨响,我听到了,我的命运将随着这隆隆巨响而改变。

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炕沿上,听到微弱的震颤。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颤声,还有别的声音。是奴才们凌乱的脚步声。按理说,奴才们走路向来是无声无息的,他们不能发出声音,就像他们的脚不存在一样。但是那天上午,从皇宫坚固的砖石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是沉重而凌乱,匆忙和惊慌的。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很多人。那些脚步声忽而聚拢,忽而向各个方向散开。此外,我还听到了金属的声音,以及,更为遥远的声响。那声音不是来自皇宫。凌乱、复杂的声音,来自场面更壮大,更难想象的人群。有很多人在跑,有很多人在追逐,有些人的脚步声突然失踪了,车辆沉重的轮子压在路面上发出的,是不安的沉闷的咔嚓声。还有锐利的枪声。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向皇宫逼近。

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让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我环顾四周,阴沉暗淡的房间和平时并无两样。从钉死的木板缝隙里看见的蒿草,比昨日又长高了一尺,它们就要遮蔽爬进我屋里的几缕稀薄的阳光。那天上午,没有一丝风。囚禁我的门和窗户像往常一样紧闭着。门上贴着内务府的封条。院子里空无一人,荒草毫无顾忌地疯长,光线里有盐的味道。没有人能从这荒凉的院落里,觉察出活人的气息。我没有听到离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监视我的太监的跺脚声和咳嗽声。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里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浑浊的光线下,整理妆容。我用先天晚上余下的水,一点点清理面部。然后用布巾将水吸干。即便已经被剥夺了许多日常用品,我还是设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笔。我要等屋里再亮些才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这是每天的功课。我在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我肤色白皙,原本无须施粉。在被囚禁三年后,我的肤色如今像一张纸,丝绸的光滑与柔润已消失不见,在我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太后若看见我这副样子一定会满意的,她会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傲慢与威严。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细腻的粉遮掩我脸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来掩盖我在寂静光阴中累积的落寞。因此,我一点点,仔细用粉,让我的脸看上去完好无瑕。我揉开胭脂,让那艳丽的色彩好像是从粉色中一点点渗透出来。最后,我点上了猩红的唇色。圆圆的,只在下唇中央画出一个樱桃一样饱满圆润的圆。我想,如果有大事发生,皇帝应是在太后身边的。我希望皇帝看见我,与三年前并无太大分别。

那天,唯一让我满意的就是那一点猩红的色彩。我一身青衣,头上戴着一枚素色绢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这么一点红色。当我最后一次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我看见那点猩红的唇色,在午后的光线里,将我所有的青春焕发出来,它提醒我,我还很年轻,这就是我要骄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与痛苦的原因。我起身,迈出门槛,将腰直直挺起来。我步履轻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让我晕眩。有一秒钟,我觉得自己溶解在强烈的光中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见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见之时。我在这目光里忘乎所以。为了再次沐浴在这双眼睛耀眼的光亮里,我在甬道上走着,沉默地走着。无声无息地走着。庄严地走着。紫藤茂盛的叶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见皇太后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后的死亡的,我穿过斑驳夏日的光线,只是为了来到皇帝面前,为了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三年。

我没有见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颐和轩的管事又投下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的分量,一直压在我的记忆里。

死亡是一个很长的瞬间。

这个瞬间太长了,以至于我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后,我才看出,这个过程多么短暂,与我停止不前的24年比较,死亡用去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记忆,它彻底改变了我。我在黑暗中坠落。四面圆形的墙壁打击我,它们滑腻腻的,却坚硬而锋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让我感到身体的重量,我像一枚被抛出的石子,在狭窄的隧道里颠簸着,被突然活过来的黑色巨龙吞咬着。我的手被咬断了,我的胳膊被打断了,我的头骨裂开了,巨大的轰鸣声冲击着我,骨骼断开的声音在隧道里回响。我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拆散,掰成细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在隧道里飘扬。血从断开的地方喷洒出来,骨头,许多错综复杂的器官,在皮肉里搅成了一堆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