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仍然在身体里,我抛弃了已经死去的部分,继续在还能感受疼痛的地方呼吸着。我仍然没有穿过那个瞬间,疼痛从四面八方汇集,它们集中在那块最坚实的石头上,它还在跳动。我的心。我脖子上面的部分死了。我的手变成了两只鸽子,我的一双脚变成了蝴蝶,我的胳膊和腿变成了羽毛,它们向有亮光的地方飞去,我不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活着是痛苦的,我是以感受痛苦的方式来感受活着的。现在,我只剩下了心,我还能用这件东西做什么呢?时间不多了,血液即将流空,井底冰冷彻骨的水,正沿着血管灌进来,也许几分钟,几秒钟,心也将死去,我用这块迟迟不肯死去的东西,做些什么呢?

我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唇,我失去了耳朵,额头,下巴和头皮,我失去了脸,头发,手指和脚趾,膝盖和胳膊,我还在失去我的心。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我在一片红色的血光中,发出我此生唯一的诅咒,我的咒语将跟随叶赫那拉的踪迹,一直追到海角天涯,我的咒语将穿越此生,跟随叶赫那拉的所有来世。时间因为我的死化为乌有,而我将成为叶赫那拉无法逃避的噩梦。这个噩梦将永远伴随着她。那血色的光芒也将永远尾随她。

随后,我离开了那一点点熄灭的红光,从张开的眼皮退了出来。

这就是莺络说的那个瞬间,我穿过了它。之后,我看见了所有我愿意看见的东西。束缚消失了,我从痛苦中脱离,一束光吸引我上升。我在离开井口时,回望我自己。黑暗中,我看见自己悬浮在井水里,一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一半身子露出水面。我看上去完好无损,皮肤和衣物掩盖了内部的损伤,我的眼睛,我曾经用它寻找皇帝鲜明的脸庞,现在它却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唇上的那一点红色还在。红色一同死去了。一年后,弟弟打捞我时,那红色,竟然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

死亡给了它无法褪去的色彩。

人们会在死亡的瞬间看见所有。关于此生拥有和失去的一切,都会从那个瞬间爆发。当所有的痛苦远离我,我知道,我穿过了死的瞬间。身体的重量没有了,无论我旋转,向上,向左,向右,都运转自如,随心愿去往任意一个方向。这是我在太后的宣判声中向往的自由。她尖利的嗓音,割裂了我与人世的最后一点联系。现在,我可以做到了,自由。

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使劲回忆,我的一生像燃放的烟花,在黑色背景里爆裂。这是死亡的酬谢,我本该知道。

南方

我听到了细碎的笑声,和耳语般的谈话声。我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是从他人的谈话开始的。

两个年龄相当的年轻女子,坐在软垫上,商议我去往广州的事。

很快,这件事就定了下来,为了避开京城的天花,父母放手让我跟着伯父去广州。

我们家没有孩子死于天花。弟弟和哥哥早已从天花里获得了永久的免疫力,可以继续留在京城。我是家人唯一的忧患。而我愿意去广州,理由却是,我一心想要推迟使我成为淑女的课程。女工,诗书,礼仪,茶事,坐姿和走姿,笑容和笑声,这些都需要学习。虽说我的祖父是陕甘总督,父亲是礼部左侍郎,但这样的家世并没有使我的母亲松懈下来,甚而,这是每个贵族女人半生操持不变的工程。因为,每个满族少女都有可能被选入宫,成为皇帝身边的女人。

然而,嫁入皇室并非我母亲的理想,她早就想好,要隐瞒我的存在,在避开天花的同时,避开选秀。入宫和天花在我母亲的眼里是同一件事。所以我南下,既可以避开天花,也可以避开选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南下的行程定下后,父亲的侧福晋说,要让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陪我一同前往,以免这路途的寂寥和思乡。父亲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这样,我们带着很多只箱子,一长串仆人,跟着接任广州将军的伯父南下了。怀着丧子之痛的伯父的福晋,虽然答应我尊贵的母亲,要继续两个女孩子的教育,可她更愿意我们得到快乐。对于这样的旅行,我实在是很满意。

我们是初冬时节起程的。越是往南走,气温越高。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换上更薄更单的衣衫。准备好的衣服大都挤在箱子里沉睡。我们坐船,坐马车,乘轿子,花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伯父的新家。我们先是住在当地一个官员的宅子里,等伯父的宅子翻修好后,才搬了进去。

伯父的新宅子甚至比京城的还要敞亮。屋子依照福晋的想法,到处都摆上盛开的盆花。我们在京城的冬天难得看见这么多花,到广州后,大批的花草伴随家具,一起搬进了伯父的庭院、书房、卧室,和我的闺房。很多美丽的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种在了伯父的后花园里。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家庭。福晋很快替代了我严厉的母亲,用时新的方式为我们裁剪衣服,买贵重的丝绸和首饰。福晋对时兴的衣装有着天然的鉴赏力,她迅速地让我们从大家闺秀变成了新潮事物的拥戴者。福晋身上的这些魅力,我很快就学会和拥有了。

至此,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从海上刮来的热风开始的。

风里有鱼。吃人的鱼和像首饰一样闪烁变换的鱼丛。

丝绸样的水草,珊瑚,和山峦。珊瑚是红色的,水草是青色的,山峦是金色的。

刚从窑厂运来的瓷器,小伙计洗净手,将它们摆放在柜台最明亮的位置。

刚从内陆运来的薄纱和绸缎。从国外运来的桌布和沙发。

香水,表。

福晋喜欢的各种好东西里,还有外出去餐馆吃饭,以及海边的散步。

看涨潮和退潮。

听戏,喝广式下午茶。

我们踢毽子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红绿相间的羽毛一直飞上了天空。

画着双燕的风筝,仆役牵着风筝的另一头,将风筝引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从街道乳白色的阴影里走出来,鬓边插着鲜花的少女,长辫子在身后左摇右摆。

这些,都从海上刮来的热风里展开。但是没有人提到或记着风。我记着这样的风,因为我第一次闻见它,就走出了父亲幽深的厅堂,房屋各处的门和窗户都一扇一扇打开,我的心在迅速长大。

雪花天子

据说,伯父为了挽留文廷式,给了他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可在我看来,伯父实在是为了房顶不被我们的笑叫声掀翻,才请来了文师傅。

文师傅住在前庭的客房里。这样,他们经常能在晚饭前后见面。伯父喜欢和文师傅聊天。伯父欣赏文师傅的口才,也喜欢他的诗文。文师傅最先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伯父又和文师傅成了忘年交。文师傅是江西人,尽管梳着辫子,戴瓜皮小帽,着长袍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汉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后人。

身为满人,我们规定自己在这个以汉人为主要成员的国家,是地位最尊贵的少数人,但我们敬畏汉人的历史与文明。自从崇德皇帝带着他拼凑起来的军队,通过野心、欺诈、阴谋、许诺,以及天赐良机,使他的儿子,福临,住进明朝皇帝的宫苑以来,我们一直以汉人的规矩与趣味,改造着我们自己的规矩和趣味。这一点,我们却从来不愿承认。我们仰慕汉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们美丽的瓷器与丝织品,还有他们闲适优雅的生活。但是,汉人在他们过于精致的生活与自相残杀中衰落了。一旦我的满族祖先看准时机,就毫不费力地抢过了汉人的政权和国家。我们学会使用汉语。在学习中,我们开始迷恋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礼仪与规范,我们渐渐消失在他们繁复的文化与历史编织的迷宫中。

所以,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我们被改变了。我们只留下了满族人的发型和服饰。我们甚至忘记了满语。我们造作的语调,无非是在炫耀和强调过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颁发的文件,都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那是为了提醒满族人,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字,也是为了提醒汉人,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但是,自从我们离开马背,我们就在一步步走向虚弱。宫里规定皇帝是有骑射课程的,但是没有人再以骑射,当作一个满族男人必备的技能与荣耀。春秋时节,宫廷照例要去郊区狩猎,但是狩猎变成了郊游,而不是为了训练旗人的体魄与强悍的性格。就连八旗子弟,也已成为浮夸娇弱的公子哥的别称。汉人发明了那么些个愉悦性情的游戏,书法,诗歌,戏剧,水墨画,这些东西,一旦染上,就会为之着迷。我们在熟习汉人的书法时,放下了我们自己简陋的文字。我们在学习汉语诗歌的韵律时,忘记了北方的自由与荒蛮。我们在汉人婉转的曲调中沉睡,血液中奔腾的热情变得细柔哀婉。我们是自愿被改变的。我的祖先从未想到,当我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君临这片神秘的土地时,出现在我们眼里的城郭与园林,优雅的人群,已经为我们内心的臣服与虚弱,拉开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时代,我将理解太后为什么会以无比贪婪的心情积累财富,也会明白,她为何会将整个紫禁城,变成了每日必须上演剧目的舞台。也许我会最终理解,为什么皇帝和他的皇后、妃子,都成了这座华丽之城的演员和道具。而我,皇帝深爱的人,又为何会被沉入这禁城中的水井里。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从我们进入汉人建造的城市和园林,以不竭的热情疯狂享用他们的丝绸和瓷器,被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物品绚丽的光芒所围困,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盲目迷失。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胜者,我们只是一群闯入者,被优雅萎靡的文化弄得头晕目眩,汉人开启了我们的欲望,然后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满足我们,我们毫无戒备地沦为自己贪欲的仆从。

我们占有和使用汉人的一切创造,却要装出一副鄙视他们的样子。他们写一句诗,就能让我们的皇帝寝食难安,大动杀戒。我们收割汉人的头颅,焚烧他们的书籍、戏剧,抢掠他们的珍宝,我们将抢来的宝物装满了紫禁城,又建造圆明园,继续我们占有的梦想。我们屠杀他们中最优秀的分子,将所有汉人逐出朝堂,我们只信任他们中那些次品,让他们戴上我们赏赐的、插着羽毛的圆帽。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们畏惧这块陌生的土地,畏惧他们身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并不能胜任统治这样一个国家的重任。或许,我们已经预感到,所有华丽的开端,只是一个同样华丽的假象。

恐惧。恐惧是最终的根源。

七岁的时候,我并不认识恐惧。在伯父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害怕的。吃树叶的绿虫子,正在褪壳儿的蝉,草丛里的蚂蚱,池塘里的青蛙,雨季盛大的风声和倾盆大雨,还有最严重的东西——男人的装束。所有我姐姐害怕的东西,我都不怕。因此可以说,是后花园将我和姐姐区分开的,像南方和北方那样鲜明,像东方和西方那样明确。从园林开始,我们渐渐演变成截然不同的珍儿和瑾儿,珍嫔和瑾嫔,珍妃和瑾妃。我越是深入眼前无限的世界,我的姐姐越是远离我。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与衣服颜色不相称的绢花首饰,端坐在凉亭里。她远远望着我。那些大人阻止小孩儿做的事,她都牢记于心,或者她天生就不喜欢与花园里的昆虫、鸟类相识,她害怕所有非人工的东西,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恐惧的含义,并小心地使自己免于这个词语的伤害。所以,她的手不曾被植物锋利的叶片割破,衣服没有被蚂蚱肚里的汁水染绿过,她的皮肤不会被南方强烈的阳光灼伤,更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因为这些事,受到照看我们的老嬷嬷的威吓。

虽然伯父和福晋放任我初到广州,两年里无忧无虑的玩耍,但他们并不想在教育上离经叛道,一切还得回到正路上来。简而言之,他们想让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恐惧。但即便是文师傅不轻易露出笑容的脸,也未能让我感到恐惧。他有足够严肃的表情和一丝不苟的着装。他还有一把据说杀过人的宝剑。即便是这些,也无法使我明白恐惧的含义。

文师傅的衣服都是旧装,他不像我们,只穿新做的衣服。虽然在将军府里住着,伯父也送给他不少衣物,文师傅时常穿着的,还是那几件旧衣。文师傅身上也极少配有饰物,饰物虽然好看,能显示身份,却让人不自由。文师傅住着的屋子,也是将军府里陈设最少的一间,文师傅让人搬走了他认为多余的家具,据说,是为了保持思维的清晰。文师傅唯一珍视的东西,是他的宝剑,这把宝剑悬挂在他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见。他不会总将这把剑佩戴在身上,但是无论他到哪里,这把宝剑总跟着他。无论是进翰林院,还是后来成为太后黑名单上的人,受到追杀,这把宝剑,始终与他相伴相随。

我见识过文师傅的宝剑。当我想知道,一把杀过人的宝剑,究竟有何种不同时,我决定去看看这把宝剑。我九岁了,常常扮作男童,偷偷溜进文师傅的房间。我搬了把椅子,想要摘下墙上悬挂的宝剑。我听到背后有人说,你完全不必那样,你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你想看,自然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弟子的话,你应该恭敬地站在一旁,得到老师的准许。

我站在一边,等那声音的准许。

文师傅从墙上摘下宝剑,猛力拉开剑鞘。宝剑的寒光刺入文师傅眼里,使他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伯父称赞的饱学之士,而是一名武士。这是一把普通的宝剑,银质的剑柄,剑柄上镌刻的兽纹图案几乎磨平。它并不如广州将军挂在腰间的佩剑那么华丽、精巧,可它是一把真正的武器。文师傅说,我的祖父是握着这把剑战死沙场的。虽然文师傅没有见过祖父,但他的脑海里存着一个画面,这幅画将一个英雄和一种血腥的死,镌刻在他的记忆里。这样一幅画让文师傅着迷。他很想跟我说说这件事,所以他才会让我过去,“来,看看这把宝剑。”银制剑柄上有些褐色痕迹。文师傅说,那不是锈迹,而是血的颜色。文师傅说,血有一种特性,就是当它与金属相遇,无论是铁,是钢,还是银,它都会渗进金属里,与金属合而为一,没有人能将武器上的血,真正清理干净。

文师傅为什么会跟我说到血?因为鲜血让人恐惧。然而我想知道什么是死,还有,为什么人们都对死避而不谈,死很可怕吗?

当鲜血流完时,人就死了。死是未知,而人们害怕的其实是未知。

文师傅终于找到机会跟我解释恐惧。所有的恐惧都是对死的恐惧。文师傅说。如果你在黑夜里,要去一个地方,你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这种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恐惧了。所以,一个被宝剑刺中、即将死去的人,就是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袭击他,黑暗笼罩着他,他的恐惧在凝结、变硬,他流出的血将死的气息渗入对方的武器。所以,别成为那个倒下去的人,别用自己的恐惧去装饰对方的武器,别使自己的恐惧成为对方的勇气与力量之源。所以,珍儿,当你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恐惧时,别跟着它,去用它做点什么。用恐惧,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可以将恐惧转变为连同剑柄都刺入敌人身体的力量,就是别让它,变成贪婪。

文师傅端坐在自己的书斋里,眼前浮现出祖父将宝剑连同剑柄,一同刺入对手咽喉的情景。由于被经常想起,这个画面变得越发真实。真实到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文师傅看到,两个搏杀的人几乎同时刺中了对方的要害,他们必死无疑。文师傅在寻找他们的区别。他想,其实并无胜利可言,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的人世,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勇气。

文师傅死于多年后一个阴冷的天气里。他躺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弥留之际。他的长剑搁在胸口上。他去了遥远而荒寒的北方,为皇帝向他提出的两个问题寻找答案。当他向皇帝复命时,他觉得自己带回的答案不够完满,不够准确,尽管,他为此丧命。那一日,在我聆听他遥远而不可留存的声音时,我无法感谢他,无法对他说,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他死去的瞬间,没有诅咒任何人。他变成白色的雾,离开身体,在意识到,他同样要离开那些终日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想法时,他许下了三个愿望:他希望记着他的人忘记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与他有关的文字记录,都化为齑粉。他不愿这世上还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关他的一切,随着他的死亡,渐渐销声匿迹。多年以后,真像他希望的那样,人们忘记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现在这样的字句里:文廷式,清末光绪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师。这是他愿意留下的记录,仅此为止。他不像我,即便变成鬼,也要在人间踟蹰。他的雄心壮志,这一世未完成的心愿,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宝剑。他不像我,将自己留在咒语里,拒绝在轮回中被一次次改变,只愿意拥有一种人生,经历一次爱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将没有完全实现的爱,变成执着的咒语,一直尾随着改变了这一切的人。

当文师傅竭力想要区分出两种死亡的不同时,我已经离开他的书斋,走向自己的闺房。事实上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死,而第一次,我仔细想了想恐惧。我想我不可能一个人走夜路,总会有人陪着我的。所以我不会恐惧。然而,仅仅几分钟后,我就知道了什么是恐惧。

傍晚时分,我在院中一棵桂花树下停下脚步,我觉出有一丝寒意晚风般侵扰我。我看到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等了我很久。他比我大几岁,衣着华丽,长着宽广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他的双眼漆黑如墨,在幽深的桂树丛中闪闪发亮。他腰中佩剑,手握玉如意。他笑着,问我是要如意呢,还是宝剑。他身上只有这两样东西,而一位公子遇见另一位公子,总是要有礼物相送的。于是,他要我挑选其中的一件。既然他认定我是一位公子,我就只能要宝剑了。于是,我说,我要宝剑,但是你要什么呢?一块手巾,还是一个荷包?在我低头取荷包时,我听到少年说,站在那儿,别动,我这就把宝剑给你。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腰间摘下宝剑,捧在手里,向我走来。我们大概有五步之遥,他却越走越远,他越是走向我,我越是看不清他。虽然暮色渐渐罩住了我们的木楼,但光线不是问题,不是因为天忽然黑了,而是因为广州的天气太热了,他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变得更薄更淡。在我触到宝剑的硬鞘时,少年和宝剑一同消失,融进空气和他身后的桂树丛里。

那少年和他的宝剑,多像北方的一片雪花。

我九岁时,见到了我在十三岁时真正认识的皇帝。在文师傅跟我解释恐惧的那年,桂花树下的少年已经玩过当皇帝的游戏。在由王公大臣的孩子装扮成臣子的行列中,端坐着一位皇太后选中的格格,皇帝的表姐,静芬。静芬是皇太后选给皇帝的玩伴,但皇帝在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不喜欢她。他想把这位在皇太后眼里极重要的女孩子,换成一位比他小几岁的公子,于是,他捧着一把宝剑,向他错认为公子的我走来。这是日后,我对这件怪事的解释。但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明,我为什么会在广州的一棵桂树下,看见了远在京城,数年之后,才成为我的夫君的皇帝。我的确看见了。

福晋说,上天会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偶然向你泄露一些秘密,这个秘密除非应验,否则是无法参透的。当我第一次从轿子里望着紫禁城里漂浮的奇怪雾霭,体会其中深刻的恶意时,我不会想到,我要见的,是在广州的热空气里,融化的雪花天子。

入宫

1888年,十七岁的光绪皇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忧郁。围在他周围的几个女人,却是花团锦簇,满面喜气。太监们站在体和殿门外,大公主,王侯的福晋,宫眷们,站在皇太后的左右。每个女人脸上,都溢出不必遮掩的喜色。为皇帝选嫔妃,是宫里最重要、最有悬念的节目,她们忙碌的眼神,在皇帝和秀女之间不停飘移。皇帝站在皇太后左侧,是这人群里最为瞩目的一个。他与她们格格不入,不是因为他是里面唯一的男性,以及身上明黄色的袍服,而是因为他的忧郁和沉默。一团乌云停在他的眉宇之间,让殿里的灯火为之暗淡。他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说,一棵桂树下,比如说,海边的一块礁石上。

在扬起脸之前,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殿里燃着的香料没能遮住这突然涌现的天然香气,它湿润,美好,带着让人着迷的甜味儿。我听到皇太后对近旁的荣寿固伦公主说,今天的香很特别,比往常要好闻许多。我听到女人们在闻香时,满意的叹息声。我扬起脸孔时,皇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迷住了双眼,桂花的香气将她带入幻境。我毫不怀疑我是进入了幻境,因为眼前的人,让我恍如隔世。如果我在九岁时就见到了皇帝,那么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安排与宿命。在皇帝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幻影与真实快速重合,雪花天子与皇帝重叠,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在我眼前变淡消融。从这一天开始,他深入我的记忆,成为我死与不死的理由。他没有惊诧,没有意外,他脸上泄出的欢喜,如与旧友重逢。而我的惊诧却全都写在脸上。很快,我所有的惊奇与疑问都溶解在他的笑容里了。

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皇太后问,这是几月了,还有桂花开?有人立即说,这是十月了。皇太后自然知道已是十月,她想知道的是,这突兀的香气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还是不祥的预示?但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这香气带来的好心情让皇太后放下心来。皇太后打量他他拉氏的这位小姐,在不合时宜的花香里,眼前浮现出自己年少入宫的情景。那时她十六岁,也是这般清秀端纯……他他拉氏,满族,镶红旗,侍郎长叙之女,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她点了点头。陕甘总督裕泰的孙女儿。她转向皇帝,又向他点了点头,作为对这件礼物的恩准。然后,她又一次吸入莫名的花香,香气直入心脾,那些已经丢失的少女时光,又一次贴近她,使她为之动容。在这一刻,我受赐为珍嫔,姐姐受赐为瑾嫔。

尽管我高瞻远瞩的母亲小心隐瞒我的消息,可两位差不多已到提亲年龄的格格,还是传到了皇宫。我和姐姐从广州返回京城后,即被召为秀女,参加选秀。

我认为母亲过于紧张了,有那么多女孩子聚在一起,难道不是件很好玩的事么?何况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而我只要做一个不雅的表情和动作就可能被淘汰。

当我乘轿,第一次进入这座华丽之城时,看到的,却是皇宫里弥漫着的黑色雾霭,一重重的恶意。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觉察这种恶意?这恶意不断闪现在一重又一重建筑的影子里。这些影子阻挡我看见宫殿真实的形状。这恶意还隐藏在一张又一张堆积的笑容里,连笑容也是一重又一重的影子,阻拦我看见他们真正的脸和表情。我问瑾,是否看到这黑色的飘浮物,恶意?瑾说,哪里有什么飘浮物和恶意?是你太紧张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城不可能住有活着的人。我还觉着,当我走完这城中的最后一扇宫门,就会老朽衰亡,因为这恶意俯视我,用锐利的眼神剥去我的层层衣装。我满腹狐疑,望着眼前的许多宫女,忙碌的太监执事,这里太冷清了,鸟儿都装在笼子里,花都养在瓷盆里,没有茂密的树木,天空和地面一览无余,然而这里戒备森严,这座传说中的城,像极了福晋故事里的迷宫,故事的结尾是,永远是,没有人能活着找到走出迷宫的出口。当我乘轿一步步深入这城的核心,我的疑问是,这里是否真住着一个活着的皇帝和一个活着的皇太后,他们准备挑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不可能活着住在这里。她能活下去么?

文师傅说中了,虽然白天才刚刚开始,可我却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在我皮肤上蔓延,恶意排斥着我。一路上,我都在求玉皇大帝和佛祖保佑我落选。然而,一会儿工夫,当我们彼此看见,我却忘了做鬼脸,一束明亮的光穿透我,在我身上击发出响亮的回应。笼罩在我头顶的恶意顷刻间退去。当我们看见对方时,我承认,我只是太紧张了,而不是恐惧占领了我的心。

我母亲的紧张变成了失望,她强忍着嘴角的失望,低下头,默认我入选的事实。

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皇帝。我长大了一岁。在过完十四岁生日后,我梳起刘海,盘起发髻,在高耸的两把头上添加绢花、珍珠、钻石与纯金的首饰。我指戴翡翠,腕配玉镯,耳朵上挂上三颗东珠装点的耳环。从皇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皇帝的礼物,提醒我身份的改变。我的每一件饰物,小到衣衫上的纽扣,都要符合皇家的规范礼仪。由苏州织工织就的锦缎和世上最精美的刺绣在我身上熠熠生辉。我浑身上下闪烁着陌生的光环与鲜亮的颜色。在我和瑾被封为珍嫔和瑾嫔的诏书下达时,内务府就在为我们赶制吉服、朝服、衬衣、氅衣、紧衣,许多四季的衣服,以及三寸高的高底鞋。我将要入住的景仁宫、瑾的永和宫,粉饰一新,每一件小摆设,都要体现宫廷的制度与规范。仅仅一天,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走出体和殿后,我变得沉默而安静。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领悟到,我原本散漫自在的贵族小姐生活,被划定了一个方向,一种意义。这条未来之路,注定与手持如意的雪花天子,紧密相连。

皇帝有了三位妻妾。

姓叶赫那拉的隆裕皇后,姓他他拉氏的两位嫔。那年二月的一个清晨,三个女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走过漫漫长巷与丹陛,去储秀宫跪拜皇太后,去乾清宫跪拜皇帝。之后,皇后端坐凤椅,接受珍瑾二嫔的拜见礼。在经过这项复杂的仪式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皇帝的三个女人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宫殿里,被众多的宫女照看着,又被更多的太监围拢着。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景仁宫里的各个房间都被灯盏照亮了。我问侍女莺络,这可是宫里的规矩?莺络说,小主,待会儿皇上要来。养心殿的太监刚刚嘱咐过,要将屋子收拾干净,点亮所有的灯,屋里的红色物件都统统撤去,皇上可是忌讳红色呢。

新婚夜

人们称他皇帝。他穿龙袍,戴龙冠,坐龙椅,手里握着权力的剑柄。据说他的后宫藏着三千佳丽,每个女人都将青春耗费在等待皇恩眷顾的期待里。每个女人都衣着鲜美,跪在门前,迎接他灿烂的朝靴。他的仪仗在夜晚的宫墙内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个王室瞩目的焦点和话题。他和他的队伍像一条隐秘的彩虹,从宫廷幽深的庭院间穿过,每个脚印里都储存着故事与传说。

1889年2月的晚上,爱新觉罗?载湉没有将这种荣耀留给新立的皇后。比他大三岁的隆裕皇后正徘徊在丝绸帷幔中,将宫女新换的水仙花一点点撕碎,扔进屏风前的瓷缸里。她的怒火从这个夜晚开始萌生,她想象雷电穿过景仁宫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将我劈为两半。

爱新觉罗?载湉也没有去瑾嫔的永和宫。瑾嫔的宫女关闭宫门,熄灭无望的灯火。瑾嫔取下手指上的宝石,摘掉头上的绢花与耳上的珍珠坠子,脱掉僵硬的礼服。她命人端上果盘和点心盒子。她掰开果品,撕开糖果的闪亮包装,将它们送入口中。她咬碎它们,咀嚼它们,果料的香气和甜腻腻的滋味顺着她的味觉深入心房,她失望与嫉妒的神经开始松弛。从食物里寻到的安慰,使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饥饿的小耗子,沉迷于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嘴里发出的不雅声响,连宫女都为之脸红。

灯火通明的储秀宫里,宫女帮皇太后摘下金护指,用两块热毛巾将她的一双手分别包裹起来。另有宫女跪在她的脚边,轻轻揉搓脚趾上经脉。总管太监禀告说,皇帝由养心殿出发,没有坐辇车,举华盖,只带着六名随从,一路步行,向景仁宫去了。太后示意太监退去,她合上眼皮,嗅着新开的水仙花花香,脸上一无表情。爱新觉罗?载湉是她选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叶赫那拉?静芬是她选中的皇后,他们血管里流着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选中的黄道吉日,他们应该在今晚变成一个人,骨血相通,血脉相连,融会贯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宫,而不是皇后的钟粹宫。皇太后闭目养神。这是第一次,他让她失望了。

皇帝绕过影壁,来到我面前。我没有来得及垂下眼帘,也没有来得及屈下双膝。他步履轻盈,带来温热的风。他牵过我的手,将我冻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我们一起迈步进屋。礼仪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宝座上坐好,我退后,开始展示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的宫廷礼仪。

“若是你把学到的所有礼仪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礼仪繁复,是为了让每个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牢记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