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皇上没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说说话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话,就需要再耐心等一会儿。”

“皇上可以等。”

我去里间褪了女装,换了一套公子的衣服。发髻散下来编成辫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抹去了唇上的丹蔲和脸上的胭脂。

“让朕仔细瞧瞧。换上男装后,去掉了一些娇柔,增添了许多英武。不过你还是你,朕喜欢你穿男装,现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骑马、打猎。闲时,陪朕说说话儿。”

“是,皇上。”

“走近些,朕问你,如果这里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宝剑,你要如意还是宝剑?”

“宝剑。”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盖碰着了皇帝的膝盖。

皇帝吩咐太监王商去养心殿拿来他的宝剑。

“谢皇上。既然我已与皇上成为朋友,皇上是要一个帕子呢,还是一个荷包?朋友应该有回赠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说皇帝患有口疾,我却毫无察觉。他言语流畅,他是完美的。

莺络和福子,空气般,围在周围,灵巧的手指解开衣服上繁琐的纽扣和丝带。她们没有声响,不呼吸,她们带走了我身上的层层衣物,只留下一件洁白的紧衣。我感觉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唤里,离得更近一些。我们之间还有一件衣服相隔,还有皮肤的距离。但是我们同时觉得,我们还能再近一些。比身体所能缩小的距离更近一些。在这个距离,我能听到他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的句子。他说,珍,离我再近一些。我伸开双臂拥抱皇帝。他的脸贴在我胸前。褪去礼服的皇帝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而我变成了母亲。我的身体在扩张,像柔软的云,围拢在皇帝周围。

桂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这香气像浓郁的夜色在景仁宫里落下。我想起早春细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烟雾在雨水里散开。水是碧清的,绵长的水草在海底的风里飘摇。青雾中提一篮花的少女,白皙的脸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张开柔软的花瓣,热风一直吹进花蕊深处。我向各个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双腿成为触须与茎蔓,我在看不见的风景里躲藏,却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红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万千根线缕,景物模糊一片,我觉得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们十指交缠,四肢坚韧的根须一直穿入对方,顺着血液进入彼此的核心,我们希望攫取对方最彻底的养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层。把它交给我,或者将这水果里全部的汁水吸干,让我干瘪枯萎,而你由此充盈丰满,让我腐朽变老,而你因此强大不朽。我是在这个时间舔尝死的滋味的。我带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个没有阴影的地方,那里只有无尽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围绕着他的黑色雾霭,像纷飞的落叶盖满地面,他将带着他崭新的骄傲与荣光再次出生,钟鼓与丝竹的乐声最终穿透山峦与密林传来,欢喜是以音乐的形式传遍身体的,而这欢喜似乎超越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在这一瞬间,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没有疲倦带我们进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变白变亮。景仁宫是一条大船,在河流里轻轻摇摆。景仁宫又四面环水,暖风融开冰层,送来粼粼波光。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不吃,不睡,只要一点水就能维持生计。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孤岛,我们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岛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礼服,变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拢的箭袖说,珍,我想藏你在这里,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还想将你藏在这里,带着你,每时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声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里溢满柔和的光芒。而内宫深处,是否有人看见珍嫔的改变,她脸色妩媚,双唇红润,眼含春水柔波?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火情发生。福子说储秀宫陆续派出的五名太监一直守在景仁宫门外,直等到晨光初现,红色的光褪尽。二月的夜晚,不仅景仁宫里无人成眠,就连皇太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的好觉。皇后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红色,猜测景仁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祸事,惊动了上天。只有永和宫平静如初,但瑾嫔同样没有安睡的迹象,卧房里的打嗝声让六个宫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嫔始终没有撩起帐子,瞧瞧异常的天空,她用身体的不适代替了情绪的不适,她的眼里噙满了因为打嗝而涌出的泪水。

一层金色的尘埃,映亮了这座独立的城。这里是整个京城最早醒来的地方,仆役们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煮茶、打扫,准备主子的衣服和饰品。二月,我连着三天彻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刚从梦中惊醒。我从一片混沌中分离,一夜间长出了新的皮肤和骨骼。而我的孤单像金色的尘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见日光里金子的颜色,而我所见的每个人对此视而不见。我闻到炭火里不可言传的香味儿,而她们对此毫无察觉。树木裸露的枝条如此优美,许多浓荫藏在里面,风变软了,我从身体里醒来,她们还在身体里沉睡。

皇后,妃嫔,福晋,淑人,公主,命妇等,在偏殿前轻声耳语。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积着恶意的目光。最深的恶意来自皇后。皇后扬起脸,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蛮,她高高的颧骨上潜伏着傲慢与含混的激情。我从未见过被如此纯粹的愤怒占据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滚,而狂躁的风正从她坚硬的骨骼间传来,这风里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们纷纷向前来的皇帝屈下双膝。皇后收起眼里的黑色风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驱散了空气中令人焦灼的对峙,他的脚步向我而来,带着霞光和笑容。他与我携手,站在即将熄灭的灯火中。他带来的安详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与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后和瑾嫔的痛与恨。皇后将一只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带着水仙又甜又涩的味道。她很快被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这味道带着,远离口唇间渐次增加的烟味。同样的,烟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烟,还伴以呛鼻的刺激。瑾强忍鼻翼边的十二个喷嚏,一直将它们带回寝宫。瑾一踏入永和宫,便放心大胆一连打了十二个喷嚏,扑在床褥之上。

太后精神抖擞,端坐榻上。窗户上的纱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后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脸是喜是怒。她的视线越过皇帝,皇后,瑾嫔,停在我身上。她不动声色。她看见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这张脸是完美的。她想。没有一点儿褶皱,没有一点儿细纹,眼眸清亮,嘴唇饱满,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来破坏这张脸上的线条和平静,没有过度的快乐,没有忧郁,没有一丝成年人纷乱的情绪,同时也没有无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详。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间都有了那么一种安详,那是愿望终于得到满足的安详。他们互相修复了彼此的残缺与不足,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完整而独立,自成一体。毫无疑义,他喜欢她,爱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的美有这种力量,可以毁灭,也可以建造,这难道是我亲自选中的人?太后不免自问。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花香,景仁宫上空久久不散的红光与闪电,这些都在预示什么?她衣装的品级远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但穿在她身上的宫袍却得体秀丽,艳丽的色彩与堆砌的刺绣丝毫没有损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举止优雅庄重,礼仪周到细微,这一切都让她更像皇后。

太后挺了挺腰身,用一条软帕拭了拭嘴角。当皇帝的三个女人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谁都会分辨清楚,皇帝会将他珍贵的爱分给谁,会给谁多一点儿,给谁少一点儿,或是最应该给谁,这一点是这样一目了然,几乎不会产生争议。他他拉氏的这个女孩子,侍郎长叙家的小女儿,虽然地位和身份远不及皇后,却后来居上。看看这三个女人吧,她们都是她恩准挑选的,她们截然不同,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各自伸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这个颇为尊贵的女孩儿,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后逆光而坐,虽然一夜无眠,脸上并没有丝毫倦容。从二十六岁攫取权力起,她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岁还要早,她突然获得的力量是从孕育开始的。她对权力的向往伴随着身体的膨胀而膨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她忽然拥有的这种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视中坚守,在黑夜与沉默的白昼中等待一次逆转。她明确地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为新皇帝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她的身体像一条帆船承载着他,她是使他从黑暗来到光明的桥梁,而他将以权力偿还这种暂时的租借关系,还将带给她机会。一天一天,叶赫那拉的身体像一条被风鼓动的风帆,宫里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名年轻妃子的变化,但是没有人将她与权力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长的沉默中与另一个自己汇合,在被烛火照亮的镜子中,重新辨识。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认清楚自己的另一张面孔。

1885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嗅觉,出其不意的觉察力。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或者是什么促使她变成了我眼前这样,如磐石般坚硬挺直的躯体?宫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这恶意,我从皇后的凝视中再次察觉,但恶意和皇后眼里的黑色风景,始于何方?

太后本想惩罚我,惩罚我占据了本来属于皇后的一夜,但她有这种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种间的争夺残杀,看着她们痛苦、被损伤。三个女人,都储存着强烈的情绪。但是,哪个女人将拥有像她那样饱满的激情呢?

她没有惩罚我,反而奖励我。

她赏给我一个擅长画花的老师,还送我戒指和绢花。她没有问景仁宫上空的红色与闪电,她假装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好啊,现在,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松弛的喜气,“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心里就高兴。”

可我没有从太后脸上看到高兴。她安稳地坐在软榻上,好像已经坐了几百年,而且还会继续坐下去。

毓庆宫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会皇帝念三字经后,就不再对皇帝的教育产生影响。自皇帝六岁跟从翁同龢师傅读书那天起,王商放弃了理解皇帝。他是一个盲目地爱着主子的奴才。

我让王商带我去毓庆宫。毓庆宫曾是嘉庆皇帝的寝宫,之后,是阿哥们读书的上书房。皇子们大都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毓庆宫藏着许多珍贵的图书。

正殿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翻开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书,皇帝在读最后一卷。卷旁,放着一个音乐盒。王商说,这是皇帝特意留下来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里,打开音乐盒。从盒子里跳出两个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乐也从里面跳出来,两个小娃娃握手,摆动衣裙。我从心底里笑了。这是载湉的礼物。

王商说,皇帝跟从翁师傅,一老一少,在这里读书,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皇后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后归政了。以前两宫太后坐在皇帝身后,而此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大臣向他禀报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的眼光从群臣的头顶移转,向上书房望来,他耳边回响着大臣苍老的声音,心里却荡漾着她的笑声。他想,真是个爱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大臣奏请皇帝主持天坛祈雨,这是每年例行的仪式,没什么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后会定夺。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心里想着这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宫里还没有人这样笑过,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笑起来。看见皇帝正襟危坐的样子,她会笑;看他表情严肃咀嚼食物,她会笑;紧锁眉头时,她也会笑。为什么笑呢?皇帝问。我从来不回答这些问题,皇帝越是问我,我便越是发笑。皇帝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跟着笑起来。周围的太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向我在的方向望来。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们有着明显的区分。

它在我背后散开,一股冷气从尾骨上升。我打了个寒战。是谁?它几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处,俯视着,目光锋利,又像一个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气。我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谁在哪儿?”

我向靠窗的一溜长炕望去,炕上摆着金黄色的软垫和炕桌,垫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条案下,殿里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只听到鞋子踩在金砖上的咯噔声,除了条案上的书籍,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大殿里空寂无声。浮云从大殿上空掠过,殿里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没有适应这里的安静。我来到长炕前,王商说以前皇帝常常盘腿坐在这儿看书,而翁师傅则在不远的案子前诵念当天的功课。我在炕沿上坐下来,殿里依然空无一人。但那注视依然在。来自背后,又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我没有回头,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头,还是空旷的大殿。

“来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我翻书的时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庆宫留有什么人吗?”

“这个时候,小的们都在宫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庆宫可有暗室?”

“并无暗室。”

“有人躲在此处,去把他找出来。”

“小主听到了什么动静?”

王商环顾四周。

“并无动静。”

“小主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小主,要不您进一炷香吧。”

“为什么?”

“小主第一次来毓庆宫。按宫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随意进上书房的,小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的话,奴才以为,怕是惊动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宫殿。太监们要打开一个宫殿大门之前,必然要大喝一声,开殿了,这是为了告诉殿神,让它们藏起来,以免彼此惊吓……”

“每个宫殿都有一个殿神?”

“是。”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

“你现在就喊一声,告诉殿神,让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珍主子在此,请各位殿神各司其职,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庆宫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说注视,依然在。

它专注,冰冷,像刚刚过去的寒冬。我想躲开它。它不怀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动物的目光。我本想尽心还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刚投向我就被阻拦。我还想看看毓庆宫的珍版藏书,可它不想我碰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它窥探我,毫无收敛。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后,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它。它不欢迎我,至少是这样。而我觉得它肮脏、丑陋、不祥。我在躲闪中离开了。

我出了毓庆宫。我不是有意离开的,我是被推出来的,被它冰凉的目光。

影子皇帝

皇帝说,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皇帝。他不会驱赶你,他住在毓庆宫里,死后也住在那里。这是一个秘密,不用告诉旁人。

皇帝说,我六岁那年,他坐在我对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样的衣服,比我大两倍。我背《论语》为政篇背了二十遍,正觉得当皇帝是件极愁苦的事,这时,另一个皇帝忽然坐在对面,我眼里的泪水就收了回去。翁师傅正望着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出神,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位前辈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么,或要说什么。他年轻,俊朗,脸上有一丝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东西。从指缝里漏出的是“君子不器”,这几个字。因为遮住了下面两个口,变成了“君子不哭”。